美国:每一次反弹往往最终都陷入“退一步,进两步”的状态?
既然价值观念是复数的,它们就有歧异和冲突的可能,在一些不能兼得的情况下,先满足哪些,后满足哪些,或者更多地满足哪些,都会成为问题。当今美国社会的主要价值观念就陷入了这样一种不仅歧异,而且冲突的困境。那么,是哪些价值发生了冲突?为什么会发生?或者说,为什么以前这些价值观念可以协调,现在却难以协调呢?
在我看来,按照先前对《独立宣言》所作的概括,当前的价值冲突主要发生在两个方面:一是在独立自由与平等福利之间;一是在传统信仰义务与个人选择自由之间。
赞成以独立为核心的自由的一派,认为摆脱贫困,进而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乃至发财致富应当主要是自己的责任,扩大政府的权力将损害个人的经济自由,所以,他们在政治上主张小政府,赞成减税,反对在他们看来超出了救助真正需要救助的人的范围(在他们看来,这些人今天只会是很少数),却侵犯到他们的经济自由的国家福利政策。他们还反对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也享受本国的福利。而更加赞成平等福利的人们,则主张只有尽量缩小贫富差距,才能真正实现自由,体现公平的正义,所以,他们在政治上赞成向富人征收高税,扩大和推进国家的福利政策,包括在一段时间里推进弥补性的对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的照顾和优待,赞成接纳移民,因为正是移民创造了这个国家,且不说还应当有博爱与同情心。
赞成传统信仰义务的人们认为,传统的宗教信仰——主要是西方基督教信仰——是个人安身之基,也是立国之本,必须在社会甚至政治生活中给予其重要地位,个人在享有权利的同时必须承担义务,也要尊重大多数人的感受,所以,他们赞成恢复学校祷告,注重政治人物的信仰,重视家庭,支持将英语立法为官方语言,反对堕胎,反对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反对色情公开化和大麻合法化。他们看来也更热爱自己的国家,甚至有孤立主义的倾向。而赞成个人选择自由的人们则认为,只要没有对他人与社会构成伤害,个人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事情,包括个人的性取向、对婚姻的看法和对宗教的态度。而且,社会还应该特别关注、尊重那些处于弱势的人,例如女性、少数族裔、同性恋等,认为这样才能体现平等的尊重和承认。他们也更倾向于向世界开放,赞成全球化。
以上两类冲突中,赞成前者的人们一般是支持共和党,被称作“保守派”;赞成后者的人们一般是支持民主党,被称作“自由派”。当然,落实到具体的人,对上述价值观念及政策的认可会是程度不等的,尤其是,双方的支持者在这两类冲突中并非完全重合,除了两方面都赞成的人们,还有只赞成其中一个方面的。
为了比较起见,我们可以举美国政治生活中的“第三大党”自由至上党(Libertarian Party)为例。54 这个党的成员大致持这样一种观点:赞成小政府和经济自由,但并不赞成个人受传统信仰义务的约束,而主张个人选择自己生活的全面和彻底的自由,认为如此才是逻辑一致的。
这样就构成了一个自由主义的政治谱系:共和党(独立自由与传统信义)——自由至上党(独立自由与选择自由)——民主党(平等福利与选择自由)。共和党被视作自由主义的右翼,民主党被视作自由主义的左翼。在政治斗争中,对自由民主、宪政和法治的认可或 者说对暴力和极端手段的拒绝,使它们区别于更左或更右的两极。
因此,如果在不脱离自由主义的意义上称支持共和党的人为“保守派”,倒不算离谱,因为他们保守自由(比较古典的自由),也保守传统(主要是基督教的传统),虽然他们在几十年前也不愿接受这一称号。但称支持民主党的人为“自由派”,却不很确切,更恰当的名称或许应该是自由主义中的“进步派”——他们继承了美国进步主义的传统,相信乃至崇尚进步,不断推进对自由平等的新理解,而且“进步派”也和“保守派”构成对应。不过从富兰克林·罗斯福开始,“自由”已经发生了一种转义,他也更愿意称自己的新政为自由派而非进步主义的,一个原因是大多数美国人一贯将自由视作头等重要的价值。由于“自由派”和“保守派”这两个名称在现在的美国已经约定俗成,不好更改,我们大概也只能意会而非言定了。
我们还可以更为通俗,也更为激烈而鲜明地表达这样两种价值观:支持独立自由与传统信义的一派大致会说,人们应该独立地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依赖他人,坐享现成。凭什么一个努力工作的人,其税后所得会与一个什么工作都不做的人的所得相差无几?为什么纳税人要养活那些不纳税的人(几乎是一半养活另一半)?为什 么要允许那么多经济移民甚至非法移民轻易地享受到各种福利,而更让人担心的是,那些并不认同我们价值观的人还可能带来恐怖主义的危险? 你们只是要均分财富,却从来不问这些财富是怎么来的?它们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必有人为之付出智慧和汗水。一个繁荣富足的社会,一个伟大的国家,必须是有许多人为之不断作出贡献,
可你们却轻视这一伟大的传统,甚至自我贬损。你们也不能体验一个自我致富甚至只是自食其力者的自豪,甚至剥夺这种自豪。还有,为什么那么多反映了事实的话却要在“政治正确”面前变成不能说的禁忌?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尊重少数人的选择自由的时候,却在压制大多数人的自由,完全不顾他们的感受?
支持平等福利与选择自由的一派大概会说,为什么 1% 的人却可以获得几乎占四分之一的人那样多的收入,乃至拥有更大比重的财富?为什么一个 CEO 能够得到比其他人多几百倍的薪水,一个人就可以超过成千上万工人的收入?他们真的创造了那么多价值吗?更不要说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甚至国内还有人在贫困线上挣扎。如此强烈的贫富对比难道不会让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触目惊心? 我们不给所有人一定的福利,不给那些处在不利处境中的人创造条件,他们怎么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平等?为什么要反对移民?美国就是一个移民创造的国家,我们都曾经是移民,何况世界上还有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至于一直受压制的性少数等弱势群体,难道我们不应当体会他们的处境和感受,给予他们同样的认可和尊重?我们不是应该净化我们的言语和社会气氛,防止一切带来歧视甚至仇视的东西?我们难道不应当努力去争取一个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乃至一个幸福和谐的世界?
为了理解当前冲突的起源,我们可能需要稍稍再作一点历史的追溯:我们可以在八十年前就看到这种冲突的起源,在五十年前就看到这种冲突的登场,在新的世纪则看到这种冲突的激化。
在1929 年大萧条之前,美国曾有过数十年经济快速发展的好时光,也开始在“一战”期间强势地走向了世界舞台。但金融危机的袭来明显地暴露出它的弱点:经济(尤其金融活动)缺少必要的、预先有防范的监管,没有普遍的纾危解困的福利政策。那时的风尚是人们多认为贫穷乃自己的过错,因而是可耻的,不愿意暴露,也不愿意申请社会救济,而即便申请,也有许多手续的不便和资格的限制,得到批准很难,因为许多地方政府也破产了。美国虽然一直有主要靠私人慈善机构和半公共福利团体来关照那些贫困的鳏寡孤独者的传统,但大萧条使得慈善机构的负担加倍,也差不多穷尽了所有的捐款。
罗斯福新政时期,美国国会快速通过了一系列救助法案,极大地帮助了人们走出经济危机的困境。一些福利政策和机构也就长久地固定了下来。与此同时,这些措施也大大增加了政府的权力。然而,拿到权力的机构和个人是不会轻易松手的,哪怕只是出于一种惯性而非对权力的欲望。共和党的艾森豪威尔执政时期,为了超越意识形态的争论,基本上延续了新政的政策。
重要的转折可能发生在 1964 年。在民权运动的推动下,因肯尼迪遇刺而继任总统的林登·约翰逊提出了“伟大社会”和“向贫困开战”的宏伟计划。他在一次讲演中阐述了新的目标:“仅仅打开机会之门是不够的,我们全体公民必须有能力跨过大门。这就是民权斗争的下一个更深刻的阶段。我们不仅追求自由,而且追求机会。我们不仅追求法律公平,而且追求人的能力,不仅追求作为权利和理论的平等,而且追求作为事实和结果的平等。”也就是说,不仅要政治和法律领域内的平等,还要有经济和教育领域内的机会平等;不仅要有这些领域内的机会平等,还要有事实和结果的平等。约翰逊推动当时民主党占优势的国会通过了近百项有关民权、反歧视、福利政策和扶持行动的法案。结果 1964 年的总统大选,他以很大的优势战胜了共和党的竞选者戈德华特。
戈德华特虽然竞选总统惨败,却鲜明而激烈地提出了一系列反对新政的保守主义主张,而且在党内初选中击败了党内自由派候选人洛克菲勒,这说明美国国内已经开始有了一种对持续新政的强烈反弹,不妥协的保守主义也浮出了水面。这是一条平等福利的线索。另一条线索则是个人的选择自由。约翰逊执政不久就越来越深地陷入了越南战争的泥潭,反战的学生运动开始兴起,而这场运动同时还是一场激烈反对传统文化和信仰、反对各种权威和约束的运动。“不要相信任何三十岁以上的人!”是当时的一个口号。他们占领大学办公楼,烧毁兵役证,生活上放荡不羁,纵情享受,尝试性解放和毒品等各种刺激新鲜的生活方式。虽然尼克松当选后开始强调法律与秩序,诉诸“沉默的大多数”,但他执政期间,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体面地结束”越南战争,以及成功实现共和党争取南方的战略,在国内政策上并没有特别压抑平等福利和缩减政府开支。
在某种意义上,里根执政的 1980 年代是对此前二十年的真正大幅反弹——既是对民主党执政期间大规模福利政策的反弹,也是对越战期间盛行的青年反叛运动和纵欲文化的反弹。他在国外强硬应对各种对美国和自由世界的挑战,在国内反对大政府和个人放任,比较彻底地实践了保守主义的主张。于是,保守派在里根时代重新崛起,不仅在社会上获得巨大影响力,在政治权力上也收获了一个黄金时期。进入 1990 年代,虽然大部分时间是民主党的克林顿执政,但他在经济上还是延续了里根时期许多刺激经济的政策。因此两派的冲突还没有到持续紧张的阶段。
进入 21 世纪,这种冲突则趋于激化,难以释解。小布什执政期间遇到“9·11”事件,他发动了一系列反恐战争,但正当性遭到很多质疑。在经济和教育方面,他虽然主张减税,但政府开支还是较大。他比较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对信仰的虔诚,赢得了社会保守主义者的坚定支持。如果没有经济自由主义与社会保守主义的结盟,共和党是难以取得总统大选的胜利的,后者的动员力和战斗力相当强悍。当然,它也因此丢掉了一些崇尚个人自由的知识和技术精英较多的地带,如加州。后来的奥巴马给人们带来了最多的改变的希望,在平等福利与个人选择自由方面均有所推动,比如,通过了奥巴马医改法案和同性婚姻合法的裁定,但总体来说,他的许多改革受到国会很大的制约。
我们从美国过去的走向,即美国建国以后二百多年的历史主要是走向越来越全面乃至彻底的平等(虽然也会有一些反弹,但平等化是一个基本趋势),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未来的走向:平等获得的主要成果是不可撼动的,同时它还会继续往前走;达到身份的平等、宗教的平等、政治的平等和法律的平等之后,还有机会的平等、福利的平等、尊重的平等;已经赢得某一方面的平等的人们,还会进一步争取其他方面的平等。一句话,平等绝不会止步不前,除非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大灾难。
从政党和总统的历史看,相对于杰斐逊的民主共和党来说,联邦党还不够民主和平等;而相对于杰克逊的民主党来说,杰斐逊的民主共和党也不够民主和平等。杰斐逊比华盛顿更强调平等,他赢了老亚当斯;而杰克逊又比杰斐逊更强调平等,他赢了小亚当斯。甚而联邦党乃至杰斐逊创造的民主共和党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杰克逊的民主党,还有后来创建的共和党。共和党那时代表着北方和进步,它在林肯的领导下终于废除了奴隶制,也保住了联邦;再后的进步主义运动又进一步推动了平等;小罗斯福也比老罗斯福更强调平等,“新政”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而且在后一个罗斯福总统的带领下,民主党摆脱了在南方州的保守形象,夺得了“自由”的话语权。1960 年代的民权运动又进一步推动了平等,约翰逊的“伟大社会”方案更强调“结果的平等”;而过去的古典“自由派”现在只能算是保守派了。在美国数百年静悄悄的“革命”历程中,基本都是更偏向平等的政党和领袖后来居上,成为新的主流。
当今美国政治的遗产,无论思想还是制度,也主要来自左翼。即便偏右的政党和政治家上台,为稳定计,他们也往往继承此前的一些左翼遗产,遵循新的“中道”。艾森豪威尔试图超越意识形态冲突而维护新政;尼克松的国内政策其实还是相当地支持福利权,乃至包括肯定行动的;小布什信仰虔诚,态度保守,但在社会福利方面也提出了一种“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政策,导致其政府开支仍增加不少而引起茶党的抨击。体制内的政治家往往还是会往中间靠。右翼群众的愿望从体制政治家那里得不到满足,往往就诉诸体制外的,但也往往比较极端的人物。而右翼如果得非其人,只会继续遭受重创。加上左翼媒体和舆论的优势,右派的“遗产”就常常变得“臭名昭著”。美国还在不断“进步”。按照今天的“政治正确”,至少小罗斯福之前的几乎所有总统,都程度不同地有些“政治不正确”。不仅现实主义的老罗斯福被抨击,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威尔逊也遭到指责。更激进的、批判的“人民史学”观点,不仅批评华盛顿、杰斐逊,甚至对林肯也颇有微词。
所以,从美国过去历史的趋势看,基本可以说是偏左的,社会政治无疑是朝着愈加平等的方向演变的。追求平等也往往意味着追求“进步”,而保守自由则的确成了“保守”甚至“反动”。比较剧烈的反弹也不是没有,但往往采取比较戏剧化甚至闹剧化的形式,或者采取比较极端和激烈的民间方式(这也是因为比较绝望?),这样,每一次反弹往往最终都陷入“退一步,进两步”的状态。当然,美国的左右两翼可以说基本还是守住了底线,不会破坏基本的宪政和法治。美国几乎没有极右和极左,基本还是走中间偏左的道路。
(本文摘自《文明的两端》第七章 价值的转变 第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