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蓝图与自我意象:《密谋》部分诗解读
我们只能给予已经给予的东西,我们只能给予已经属于别人的东西。
——《密谋》题词
《密谋》收录了老年博尔赫斯的诗和散文。在题词中他将本书赠给伴侣玛利亚·儿玉,并写下了这句话。这句话本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感悟抒发,却也陈述了他对宇宙和命运的思考,既是隐喻般的天问,也是最直白易懂的天启。
他在序言中谈及,“这本书里有很多梦。”他说这些梦“全是黑夜和曙光的馈赠”,而非刻意编造所得。在本书短文《一九八二年》中,他为这一类梦和文字下了定义:
这篇不能成为诗的小文和你那在天刚亮的时候做过并已忘记了的梦也是那网络的组成部分。
梦和文字是“网络”的一部分。“网络”指的则是一种被称作宇宙进程和宇宙历史的东西。《一九八二年》的原文可以证实,“这是被称为宇宙历史或宇宙进程的网络的一个极小的组成部分。”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说,这网络还是更高级的秩序,宇宙的蓝图,是“整体”的历史与进程。
《新世界》和《当下的力量》的作者埃克哈特·托利谈到,“整体性”不是所有事物的表象,也不是事物各个部分相加的总数。整体性比我们的生命和这个世界所包含的总和还多。
托利的“整体性”与博尔赫斯的宇宙网络是一回事。博尔赫斯的网络“包括着星辰、病痛、迁徙、航海、月亮、萤火虫、不眠之夜、纸牌、铁砧、迦太基和莎士比亚”,这些意象从各个方面概括着人类文明中所有可知的部分和不可知的部分。而它们都是整体的宇宙之网一部分。
对这宇宙之网而言:
灰尘的作用并不亚于那些承托着一个帝国的军舰或者那晚香玉的清幽。
宇宙之网是无限的,其规律与秩序超越人类的心智所能评判的。它延伸到我们的视域之外,既包含了地平线也超越了地平线。博尔赫斯这样说,“那网络可有边缘?那边缘不会是伦理上的,因为伦理是人类而非不可琢磨的神明的梦想。”很显然,这里的神灵是非人格的。它或许还有个名字叫“道”。
托利谈及:
即使最小一件事情的起因,基本上也是无限的,而与整体以一种无以名之的方式相连。如果你想对任何事情的起因追本溯源,恐怕得一路找回创造的太初。宇宙不是混乱的,宇宙这个词的本意就是次序。但这不是人类心智可以理解的次序,只能偶尔有所一瞥罢了。
在《黄昏》一诗中,博尔赫斯说,“我们的短暂生命很可能就是表现天意的瞬息。”
在宇宙之网中,每一片雪花都各得其所。
偶然的灰尘 |《一九八二年》
老年的博尔赫斯失去了视力。他的世界只剩一层淡黄光雾。他依然热爱他的藏书,却只能用手掌抚摸,不能再用视线巡视。他摸到了书背面的灰尘便写道,“那层灰尘的作用并不亚于那些承托着一个帝国的军舰或者那晚香玉的清幽。”
无心插柳柳成荫;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许多事情的发生,我们一时难以理解和接受。但将目光放长远,从五年、十年乃至一生的广角视域来看,这些事情的意义就变得分明。似乎真的存在一张宏大蓝图,在这蓝图上没有什么是偶然而毫无意义的。
博尔赫斯在《一九八二年》中提到了宇宙网络。在宇宙网络上没有什么东西微不足道。宇宙之网里有灰尘、晚香玉和帝国战舰,也有“星辰、病痛、迁徙、航海、月亮、萤火虫、不眠之夜、纸牌、铁砧、迦太基和莎士比亚”。
星辰是宇宙之物,占星术将星空和人类的命运联系起来,于是星辰也象征人们对宇宙和命运的认知。病痛将生命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也概括了两者。迁徙与航海是人类活动,月亮和萤火虫照亮夜晚,成为诗情与哲思的来源。纸牌象征对解读命运的尝试。铁砧铸造了工具和武器。史诗记录古国迦太基的辉煌,莎士比亚写下新诗,又成就了文明史上的新篇章辉煌。人类文明中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可见的不可见的、具象的抽象的、虚构的理念的或者实体的一切,几乎都被这一系列意象概括了。
而星与月、海与铁、萤火虫与夜,不仅仅被人类文明用来诠释自身,它们本就是它们本身,宇宙的一部分。
蝴蝶振翅掀起飓风,钉子毁灭帝国。文中诸多意象看上去各自独立,却被时隐时现的因果链暗中连接。链条吻合成网,网络错落勾连,因果在各个维度错综联结,万事万物都在宇宙之网中。
那网络可有边缘?叔本华认为网络就像我们从云彩的变幻中看到的人脸和雄狮一样荒唐。
从博尔赫斯的其他作品中可以得知,他不认为什么东西是荒唐的。在创作生涯中,他从未放过任何意象,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隐喻,都可以被当作诗歌灵感和小说素材。他提醒我们要看到事物的无限深度。
所以,这句诗所说的荒唐实为反语——要么整个宇宙蓝图都很荒唐和混乱,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偶然性,云彩的每一次变幻也都自有意义。
我们总是焦急期盼一些重要事件的来临,却因此不断错失看起来不重要,却可能相当重要的事物。为了帝国的战舰,我们对灰尘和晚香玉视而不见。命运的每一次馈赠和每一句隐喻,就在毫无觉察的急迫中被忽视。
自愿迷失 |《寓言中的线团》
我们来自何方,归往何处?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忒修斯走进迷宫挑战怪物。凭借阿里阿德涅公主赠予的线团,他平安无事地走出了迷宫。
但博尔赫斯说:
忒修斯不可能知道迷宫的背后还有一座时光的迷宫,不可能知道美狄亚早就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等着他了。
迷宫背后的迷宫就像我们沦陷其中的世界,时光的迷宫就像我们的人生。美狄亚曾试图毒杀忒修斯,她是忒修斯命中注定的挑战。她在他的命运迷宫中等他,每个人注定要面对的挑战也都在各自的人生路途中等待。
博尔赫斯继续慨叹:
那个线团不知所踪,迷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否陷在一座迷宫、一个秘密的宇宙或一团危险的混乱之中。
从迷宫到秘密的宇宙到一团危险的混乱,三个意象层层递进。迷宫令人迷惑但尚有秩序,为人所造,似乎也可为人掌控。秘密的宇宙非人造,不可控,但“宇宙”一词仍旧具有神圣的意味,我们可安慰自己说一切经历和遭遇都是宇宙蓝图的一部分。而“一团危险的混乱”,不但混乱,而且不再神圣。混乱就是混乱,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别无目的和意义。
我们究竟是在一个暗含秩序的命运迷宫里探险,还是仅仅身处一个充满随机性的混乱荒漠?寄蜉蝣于天地,而天地辽远。生命如此荒谬,人生如此荒诞,来路与去路都无限模糊。
忒修斯带着线团走进迷宫。在我们出生并投入到各自的命途之前,可能也曾经拿到过“线团”。当我们迷失在世界和人生中,线团和迷宫便都隐形了。忒修斯凭借线团走出去接受赏赐,我们或许本来也能跟着线团完成挑战,离开这团混乱。
值得一提的是,博尔赫斯认可神秘主义思想。几乎所有出自他手的诗篇文段都包含神秘主义的传说和隐喻。
他说,“我们美好的责任就是想象着有一座迷宫和一个线团。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个线团,也许我们找到了却于一次宗教活动、一支乐曲、一场酣梦、一个哲学推断之中或者那真切而单纯的欣喜时刻将之丢失。”
在世界迷宫中,线团既是指南针,也是提示,提示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是异乡人。借由线团的提示,我们可以一直记得无形无相的家园,生之前、死之后的栖息地,而在迷失中保持理性和方向感。
可是音乐、酣梦和哲学给予我们真切而单纯的欣喜。在这些欣喜中,自我消融了。异乡人与否,迷失与否,都变得不再重要。就这样,我们自愿迷失。总有一些美好,值得舍弃理性去追寻。
我们来自何方,归往何处?不必问了。痴迷留恋人间,我为此而狂喜。
每个瞬间都是天堂的流水 |《世界末日》
在《世界末日》一诗中,博尔赫斯借对“末日”的解释引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那将发生在号角吹响的时候,使徒约翰写道。那是在一七五七年,根据斯威登堡证言。
约翰是传说中神的追随者。斯威登堡是shenmi学家。在这两句诗中神学和哲学各自尝试界定末日的时间。两句话暗示了一个共识:只有圣哲和智者才能回答这一类问题。
但博尔赫斯随即否定了这个共识,“不过也不止是在那一刻。那将发生于你的脉搏的每一次跳动。”
末日在脉搏的每一次跳动时来临。这句子有些诡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末日来临时,人类会接受评判。他是借末日来指代评判。
让我们继续往下读。
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地狱的进口。没有一个瞬间不会成为天堂的流水。没有一个瞬间不像装满火药的枪膛。
我想这几句诗的意思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我们都有可能走进地狱或徜徉在天堂。当你任由自己在悲哀消沉的思想中打转,当你习惯性地从别人的表情、动作中解读出对自己的不满,当你听从别人的评判而攻击自己,你就在心里为自己创造了地狱。而当你平静下来,深呼吸,看看已经得到的美好之物,将心灵安放在阳光中,那平和的感觉就是“天堂的流水”。
“装满火药的枪膛”强调每个瞬间隐含的巨大的、具有颠覆性的力量。不论你经历过什么,就在当下这一刻,你有力量看清全局,觉知真相,做出改变,颠覆过去。
“每时每刻你都可能成为该隐或悉达多、戴上脸谱或显露真容。”该隐杀了亲兄弟,悉达多是佛陀的名字。时时刻刻,你都能决定自己是作恶还是行善,是认同自己的伪装还是勇敢地展露自己的神圣本性。
“每时每刻特洛伊的海伦都会向你表白爱情。”时时刻刻,你都能得到美好的东西——只要你善于发现。
每时每刻公鸡都会完成三次报晓。每时每刻地漏都可能让那最后的水滴坠落。
公鸡报晓三次天就亮了,水滴坠落代表生命和希望的流逝。随时随地,你都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或者送走最后的希望。
这一类扭转乾坤的瞬间可在一生中的任何时候发生。随着脉搏跳动,你变成与上一秒不一样的人,每个瞬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活在平和中还是生活在愤怒中?成为圣贤还是恶客?决定权不在智者手中,而在于你。在当下的这一刻,你就可以作出决定。
一首诗一首诗读下来,我却困惑了。《一九八二年》讲宇宙蓝图,暗示了宿命论。《寓言中的线团》把命运比作迷宫,把在命运中的迷失比作丢失线团,也在暗示宿命论。《世界末日》则把审判自己的权力交给自己,好像打破了宿命论。这些思想似乎无法自洽。博尔赫斯自己的思想自洽吗?关于世界及其背后的真理,他有没有一个大一统的解释?或许他像我们一样困惑,听了很多像是真理的东西却无法辨别和整合。也或许他的知识太渊博,内心太深邃,现在的我还没法完全概括,只能归纳出一些看上去自相矛盾的观点。
重获生命的自由 |《三种轻松》
在《三种轻松》一文中,博尔赫斯列举三个濒死场景,引出“死亡令人轻松”的消极观点。但这真的是他的本意吗?
凯撒大帝被刺杀而死,查理一世是被送上断头台处死的英国国王。短文的前两段描写他们的濒死,第三段设想了我们所有人的濒死。依照博尔赫斯的观点,不论君王还是我们在临死前都将感到轻松。
这种轻松是什么?为什么直到死前它才降临?
原文指出,生命中的两个压力来源为“自己是个人物的可悲常态”和“世界的重负”。
我们拥有和享受生命,却不满足于此。生而为人并不够,你还希望自己是个“人物”,容貌美丽,声音动听,话语有影响力……
于是你开始为证明和维持这个“人物”而付出心血。
但我们忘了,生命本身要求的并不多:干净充足的食物、水和住处,健康的身心,还有智慧、宁静与自由……生而为人并不沉重,沉重的是要维持自己“是个人物”的常态。
“世界的重负”也是类似含义。要有了这个才能活着,要有了那个才能活着,不知不觉你认为必须拥有整个世界才能活着。沉重感与你如影随形。这就是“世界的重负”。
死期未至时,你的头衔、你认同的自我、你想拥有的全世界的重量,日复一日压迫着你。大限将至,你再也不必追求这些,于是轻松感降临。
但非要等到那时候吗?
在《世界末日》一诗中他说,“每个瞬间都是天堂的流水”。
任一时刻,你平静下来,坦诚地自我对话,认出真实的自己,找回内驱力,“天堂的流水”便流经你的心灵。
精致的容颜,丰裕的物质,惊艳四座的学历,尊贵的身份,这一切本身再美好不过,我们当然可以渴望和追逐。但有时我们本来并不渴望它,只是看到别人拥有,或者别人想要拥有,于是自以为也想拥有,而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渴望与理想。我们只是被洗了脑,不假思索地把别人的欲求假装成自己的欲求。
想做的事情不敢去做,因为害怕失败。真正的渴望,何时才去追逐?我们深知自己并非永生,却自我欺骗说来日方长。计划越列越长,焦虑与日俱增。
生命结束时,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倘若大限将至,你仍旧渴望的是什么?
趁死期未至,认清连死亡都无法抹除的渴望,删繁就简,找出真正对你有意义的事,带着爱和热忱去完成它。
其实,博尔赫斯是要我们停止欺骗自己,抛开重负,重获生命的自由与轻松。
肉体善于忘却苦与乐,人在期待与幻梦中生活 |《遗迹》
从《遗迹》这首诗中我解读不出什么人生哲理。它似乎描述了一个私人性的事件,只有博尔赫斯自己才知道那是个什么事儿。但我想谈谈他在写诗的时候巧妙的手法,他想表达的记忆的模糊性,以及他独一无二的美学特征。
这是发生在南半球星光下的事。诗的主人公在寻找一个旅馆,可那个旅馆分明是坐落在泰晤士河边,而泰晤士河在英国和北半球。
走在南半球的星光下,找寻一座北半球的建筑。或许他只是在追忆,或许是他在异国他乡见到的场景唤醒了他的回忆,或许,只是他对那段往事过于执着。
旅馆坐落在如同缥缈的时光一样奔流不息的泰晤士河边。
其实,这是一座坐落在时间中的旅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生命来来去去,旅馆矗立在时光边。我们暂时停留的这个人世就是一座旅馆,它迎来送往,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留不住任何一个人。
肉体善于忘却一时的苦与乐。人在期待与幻梦中生活。
肉体的记忆转瞬即逝。期待和幻梦是头脑和心智为了保护自己和忘却伤痛而缔造的幻境。它那么美,那么美,又那么缥缈,永远不会成真。即使成真,你也会发现它根本不像远望着时一样美好。
一个女人的名字,一片白色,一个没有了容貌的躯体,一个没有了日期的傍晚的昏暗,细雨,放在一块大理石上的蜡花,还有那浅粉色的墙壁。
芬芳的名字,模糊的容颜。傍晚,永恒的傍晚,永存留在记忆中,超越了时间。它在何时何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如雾的细雨,雨丝像大理石表面的泪滴。
这座旅馆、大理石和蜡花的遗迹在诗人心里。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无所谓在南半球,无所谓在北半球,无所谓在哪个世纪的哪一天。它坐落在你的心乡,每时每刻,永生永世。
河川与玫瑰是时光的象征 | 意象解读
在博尔赫斯诗里,河水是时光中的无限流变,玫瑰是时光中的永恒生命。
并不知道自己属于恒河的波涛。
波斯波利斯的一朵玫瑰的分量。
孟加拉的一朵玫瑰的分量。
——《天机》
波斯波利斯玫瑰的分量、孟加拉玫瑰的分量以及并不知道自己属于恒河的波涛,都是宇宙生命的一部分。
波斯波利斯的玫瑰属于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它华贵而浪漫。孟加拉的玫瑰则遥远而沉郁。两支属于古文明的玫瑰是来自古老歌谣里的芬芳光影和袅袅红烟。玫瑰是轻盈的,也是深沉的。隐秘,而无穷无尽。
科幻小说《三体》提出,宇宙中每一毫克的物质都有意义,缺少了任意一毫克,宇宙就会永远寂灭。
两朵玫瑰的分量也是如此。失落了这两朵玫瑰,文明就不再是文明。在宇宙的蓝图中,玫瑰、恒河波涛与灰尘,和帝国的船舰同等重要。
每个人都是一朵玫瑰,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芬芳的分量。
我们是光阴。我们是高深莫测的赫拉克利特的那著名寓言。我们是清水,而非坚硬的金刚钻。我们流逝而去,而非滞留不前。我们是长河,是那对水自视的希腊先贤。
——《是那长河大川》
赫拉克利特的著名寓言是指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在变,人也在变。在时光流变中,生命与时间融合在一起。生命也在永恒迁流。
“我们是斩不断的光阴之河,”他在《公园挽歌》中说,“我们是乌斯马尔、迦太基,我们是消失了的罗马城墙,我们是这诗写的公园遗迹。”
光阴之河,赫拉克利特的河,恒河,都只是一个个名字。恒河并不知道自己叫恒河。它或许连自己拥有的这些波涛都不了解。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些波涛的存在。
我们也不了解自己拥有过的光阴,不知道灵魂是否还有另一个名字。我们就像恒河。
我们在生命之河里奔涌,身处其中却看不清它的存在,不知道自己的来路与归途,只是跟着河水奔流。我们也像那波涛。
在时光中,我们既是深沉的玫瑰,又是注定空流入海的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