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看完《双城记》后接着看《九三年》的,两部小说巧合的是,都有一位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侠义之士,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段从地牢里救出他人而牺牲了自己。细想一下,为什么从狄更斯到雨果,都在法国大革命灰暗背景之下特意突出这样的救赎之美呢?
1793 年 9 月 17 日颁布的 《嫌疑犯治罪条例》中凡主张温和或虽有激烈言词却无激烈行动的人,都会列入嫌疑犯而立即加以逮捕甚至立即送上断头台。“那个含义不明的嫌疑犯治罪条例使得断头台的影子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法国革命史》的作者马迪厄写道: “自新 9 月 23 日至新 11 月 8 日,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革命法庭判处死刑者一千二百八十五件,开释者仅二百七十八件。牢狱虽经出空,可是填满得更快。新 9 月 22 日时,巴黎所禁囚犯为七千三百二十一人;到新 11 月 10 日,达到七千八百人。解赴断头台者,迅速地一批接着一批。狱中侦探只要微有所闻,即可任意列出所谓阴谋家。”
“残暴。不错,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次战争是没有怜悯的战争。现在是好杀者的时代。弑君的人斩掉路易十六的头。我们要把弑君的人肢解。对的,合用的将军是铁石心肠将军。在安如和上布瓦图地方,领袖们宽宏大量,他们陷在慈悲的泥泞里,一切都很糟。在马雷和雷斯地方,领袖们很残酷,一切都很顺利。夏烈特正因为残暴,才抵挡得住帕兰。这是豺狼在对付豺狼。”
西穆尔登说: “恐怖必须用恐怖来还击。朗德纳克很凶暴,我也要这样,我要和这个人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将要从这个人手里救出共和国。”亲王们的口号:绝不饶恕。巴黎公社的口号:绝不宽大。
以上两段可以看出,自始至终,不论是共和军还是保皇党,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才是他们的信仰。而书里所描述的雅各宾派领袖马拉的遇刺让仇恨和恐怖更加猛烈,“是时候让恐怖成为时代的新秩序了。”法国大革命颁布的 《人权宣言》几乎囊括了现代民主的所有内容,然而最终导致的却是残暴的专制独裁。
“相似的大锤再一次把人性击得走样,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样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样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种的果实。”所以,狄更斯也好,雨果也好,他们皆认为法国大革命即便是正义和必须的,但同时也是对人性的打击和摧残。
所以,为什么会有我前面说的“狸猫换太子”,那是雨果们借着塑造的义人之举动来表明“正确”是什么,“郭文是一个共和党人,他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也的确是如此。可是一个更高级的绝对正确性刚才出现了。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在郭文心里,朗特纳克侯爵救了三个孩子,虽然他身为叛军,但是他这个举动就是正义的,是人道主义,“正义”不该上断头台。
我们应该知道,在现实的旺代战争中,不会有叛军领袖为救三个孩子而放弃逃生,也绝没有革命军领袖为救叛军的首领而毅然走上断头台,更无可能像西穆尔登这样的革命者,为了原则亲手送自己“精神上的儿子”上断头台后继而自杀。而文学中这些强烈的善恶对比和矛盾冲突,让读者内心也受到强烈冲击。雨果认为: “丑怪就存在于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滑稽怪诞藏在崇高的背面,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伴。”
法国大革命是推翻旧制度的革命,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法国大革命。你不能单纯的用左或者右的思想去理解,而是要用更广阔的视野看待它。历史车轮无法阻挡,现代化进程中有法国大革命的功劳。但任何革命都要付出代价:鲜血或者人头,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没人能阻挡,雨果也没有办法。那么,革命和人道主义怎么调和?你看,放走了朗德纳克侯爵,他回头要杀死更多的人,那么此时的人道主义就不是真的人道主义了。
托克维尔曾说:“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雨果不怕革命,他前期是保皇党,后期成为共和党,但如何在大恐怖中还能“自由优先于正义”,“宽恕代替杀戮”?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书里有两段话写得很好,不得不全部贴出来:
郭文继续说:“我们现在过着的九三年,将来在历史上是一个流血的年头。”“当心点!”西穆尔登叫道,“我们担负着可怕的责任。不要谴责不应该谴责的。从什么时候起疾病变成了医生的错处呢?对的,这个伟大年头的特征就是不能仁慈。为什么?因为这是伟大的革命的年头。我们现在过着的这个年头就是革命的化身。革命有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就是旧社会,革命对这个敌人是毫不仁慈的;同样地外科医生的敌人是毒疮,他对于毒疮也是毫不仁慈的。革命要从国王身上来根绝帝制,要从贵族身上来消灭贵族政治,要从军人身上来铲除暴政,要从教士身上来破除迷信,要从法官身上来消灭野蛮,总之,要从一切暴君的身上来消灭一切暴政。这个手术是可怕的,革命的手很有把握地进行这个手术。至于有多少健康的肉要牺牲掉,你可以去问问布尔哈夫,看他的意见怎样。割治哪一种毒瘤不要流一点血呢?扑灭哪一种火灾不要拆毁附近的建筑来阻止火势蔓延呢?这些可怕的必要牺牲就是成功本身的条件。一个外科医生就像一个屠夫;一个医病的人从外表看来很像一个刽子手。革命就献身于这种无可避免的工作。革命要肢解身体,可是挽救了性命。怎么!你竟然为毒菌求赦吗!你希望革命对有毒的东西仁慈吗!革命不会听你的。革命抓住过去,要把过去歼灭。革命在文明身上割开一道很深的伤口,人类的健康就要从这个伤口里生长出来。”
“终有一天,革命会证明这种恐怖政治是正确的。”“只怕这种恐怖政治会损害革命的名誉。”郭文继续说:“自由,平等,博爱,这就是和平和协调的信条。为什么要给它们一个怕人的外表?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包括各个民族在内的世界共和国。那么,我们就不要使他们害怕。恐吓有什么用呢?恐吓不能吸引各个民族,正如稻草人不能引诱鸟雀一样。做好事不能使用坏的手段。我们推翻帝制不是要用断头台来代替它。杀掉国王,但是让人民活着。打掉一切王冠,但是要保护人头。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仁慈观念被残暴的人们使用错了。‘恕’字在我看来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一个字。我只在自己冒着流血危险的时侯才使别人流血。此外,我只知道怎样打仗,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够宽恕,那么胜利也就不值得争取了。在打仗的时候,我们必须做我们敌人的敌人,胜利以后,我们就要做他们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