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时，我似乎能感受得到，能看得到，能碰触得到我的邪恶。这邪恶的根源并不尽在这丑陋的蝰蛇巢穴之中，对孩子们的恨、报复的欲望和对金钱的贪恋并非我邪恶的全部。我的问题在于拒绝拜托同这一条条蝰蛇的纠缠。我局限于这团肮脏的蛇结之中，蛇结俨然成了我的心脏，我已分不清哪是我的心跳，哪是这群爬行动物的蠕动。” —— “作为一个老律师，我是在整理我的卷宗，归纳我的人生档案，我的人生就是一起败诉的官司。” ⭐ 罹患心脏疾病的老律师路易，时年六十八岁。他在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开始整理自己与伊莎四十五年来失败又沉默的婚姻，细数儿女们和外孙女夫妇对自己财产私下议论，怀念夭折的小女儿玛丽的真善美，感叹踪迹无所寻的侄子吕克的善良真挚，安排前女友和私生子罗伯特的未来等。 当他在陈白中一一回溯自己的过往，发现自己局限于蝰蛇盘绕的蛇结里，无法分清哪里是自己的心跳，哪里又是蝰蛇的蠕动。何以解脱，唯有挥剑斩断。 ⭐ 路易认定与伊莎的婚姻是封都代热家的有意安排。 直到新婚前夜，伊莎坦诚在艾克斯度假时曾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订过婚。 路易似乎不介怀？并不，从此往后，鲁道夫的灵魂就像是横亘在夫妇床笫之间，无法逾越。路易的心里有了肉中刺。 路易原本也不是伊莎的结婚对象首选。他们最初的结识也是因为封都代热家欠了路易家的租金。 路易的母亲继承外祖父小时候用来放牧的一片荒地。通过对这些土地垦荒种植，路易在二十一岁就坐拥两千公顷蓬勃生长并已经能出产矿柱的森林。母亲的善于经营，让寡妇母子俩（父亲故去）衣食无忧并逐渐富裕起来。 和封都代热家的成员相识，路易最开始喜欢的是伊莎的母亲。伊莎的母亲即便一身黑色衣服，尚在失去两个孩子的丧期中，未佩戴任何首饰，亦不减损她的优雅气质。而伊莎，路易几乎没有注意到，只觉得她傲慢得当别人都不存在一样。 年轻时的咳血症，还有别人的忽略与轻视，让路易变得拧巴又偏执。与其他人身份的悬殊，使得他嫉妒又瞧不起他们。人们对他的鄙夷加剧了他的怨恨。 简单来说，他认定了自己不被爱。也正是这种不被爱的无限放大，才让伊莎释出些微的示好都变得很明显。她的爱，像是让路易禁闭的心门，稍稍打开了一道缝隙。 可惜的是，伊莎坦诚鲁道夫的存在，及嫁给路易的真正原因，让路易把自己心门狠狠甩上。 “不，你嫁给我这个不幸的人，只是因为碰巧遇上了我而已——那一年，你的母亲由于受了更年期的侵扰，坚信你嫁不出去了——只是因为你不想也不能再多当半年的老姑娘了，只是因为我的钱财多到足以成为你们那个圈子里掩人耳目的好借口。” ⭐ “我竟然也可以让人对我产生兴趣，可以讨人喜欢，可以引人动情。我心中的爱意与我勾起的、我自认为勾起的爱意融为了一体。我个人的感受并无任何实实在在的意义。重要的是我确信你对我的爱。我的影子映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个映在别人身上的影子原来丝毫不令人厌恶。我在隽味的放松里绽放自我。” 陷入爱河的路易，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变化，发现爱与被爱多么让自己变得有活力起来。他觉得自己能拥有梦想，还有幸福。 “你没看见这些人在想着法儿地吸引你吗？” 路易的母亲并未察觉到伊莎对路易真切的爱意。她作为旁观者，一面看着儿子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改变和心境，一面不无担心地想要提醒儿子看清事实。 当局者迷。路易只觉得母亲一味意图浇灭他由于总算赢得女孩儿芳心而产生的巨大喜悦。他对母亲产生了近乎仇恨的怨愤，谁让她居然质疑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呢。 路易在之后才慢慢醒悟，从伊莎不愿意与他母亲同住，就显现些许端倪：她不喜欢他家人。 人们总说，结婚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显然，伊莎乃至整个封都代热家，并没有认定路易和他母亲是家人。一开始就不是。 然而，母亲没有多说什么，还把卡莱肆让给路易夫妇俩，自己住奥里涅的独栋别墅里。她把对儿子的爱，留存在别处，不靠近不打扰。 ⭐ “三十年来，除了做你的千元大钞提款机，我什么都不是。我如今成了一台失灵的机器，得不停地晃动才行，总有一天你会将它打开，将它开膛破肚，然后从它的钱箱里大把大把地掏钱出来。” 伊莎还有儿女们及外孙女夫妇们，总在路易不在场的时候谈论些什么。他们总躲开路易，暗中谈论。 儿孙自有儿孙福。在路易的家里并不是如此。大儿子胡贝尔是股票经纪人，每每想着冒险投资换得巨额收益。女婿经营朗姆酒生意，却被女儿吉娜维耶芙嫌弃他赚得不够多。孙女婿菲利，被女儿和孙女珍妮吊着，说一旦路易去世，他们就能分得多少钱（俗称“画饼”）。 他们都被划到站在路易的对立面。 ○ 菲利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背地里喊路易“老鳄鱼”，认为路易老谋深算。他们只能察言观色，看路易什么时候撒手离世，只管坐享其成。起码路易的女儿吉娜维耶芙用分财产利诱菲利留在他妻子珍妮身边。 直至最后，菲利抛下妻女，找到综合条件尚可的女性离开。珍妮才吐露，正是母亲吉娜维耶芙用分财产来吊着菲利的胃口，菲利才甘愿留下。可是，男人又怎想成为女人可以随便牵来牵去的宠物呢？他不能为了钱没了自尊和自我。离开珍妮，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全然是那个女人不会贬低他，不是占有他。 而珍妮，确实用钱在收买他。 ⭐ 爱他的人几乎都已不在。 ○玛丽 小女儿玛丽是家里仅有的不惧怕路易威严目光的人。她会在他的怀抱里停留。她对他无所图，爱着世间一切。她的真善美，让路易对她钟爱有家。只可惜一场疾病夺走了玛丽的生命。 ○玛丽奈特 伊莎的姐姐玛丽奈特也是苦命人。她看上去比伊莎还年轻，更像是伊莎的妹妹。玛丽奈特被父母安排嫁给一位年老的男爵。（路易在那时候就该清醒，封都代热家不吝惜将自己女儿的幸福出卖，换回来物质财富。） 玛丽奈特和男爵的婚姻很短暂。男爵在遗嘱中提出，财产留给玛丽奈特，前提是她不能再婚，否则所有遗产转赠给侄子们。 她贪恋这些吗？并不。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幸福和金钱，她毫不犹豫选择幸福。她选择的现任丈夫，不受封都代热家待见。她还没有认真看清楚儿子吕克的样子，就难产而死。 ○吕克 路易很宝贝这个侄子，毕竟他敬重玛丽奈特这位聊得来的知心好友。吕克和封都代热家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不追求名利，更想为世界出一份力。 路易割舍不下要离开去远方的吕克，特意把金子塞在特制的腰带里。他希望金子能让吕克在危急情况下能保住性命。 吕克轻蔑地笑了。他笑路易的行为，懂得他担心自己。他临走之前，大声说路易把金子存银行吧。之后就再无音讯。 路易曾写到，看到吕克的善良，会像镜子一样反衬自己的恶。他不相信其他人，但他怜惜真心待人待己的玛丽、玛丽奈特和吕克。 很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私生子罗伯特 愚蠢几乎成了路易贴在罗伯特身上的标签。这位前女友生下的孩子，唯唯诺诺，不肯铤而走险。对于路易要给他的意外之财，罗伯特只担心会不会有人追上门来控诉他。他担惊受怕，想要但又害怕这个生身父亲给他的承诺。 罗伯特的外形跟路易的有相像之处。倘若说吕克的美好让路易看到自己内心的恶，那么罗伯特外形的不起眼令路易明白自己的样貌丑陋（起码不是伊莎口中的鲁道夫的那种帅气）。 外貌相像之外，他们父子俩不像是同路人。罗伯特不愿意承担风险，万般要求路易给他做好防备和律师认证。 结果，他去联系了路易的大儿子胡贝尔和女婿。 ⭐ 心存四十五年的芥蒂，因为伊莎的离世变得没有意义。 去巴黎找罗伯特的旅程回来，路易收到伊莎病故的电报。他错过了与伊莎促膝长谈解开心结的机会，也错过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刻。他被蝰蛇缠绕的心结吞噬太久，忘了伊莎业已同他一样年老体衰。他没有机会继续恨她。 怨恨的对象都不在了，怨恨本身还有意义吗？ 当他希冀与儿孙们重修旧好时，现在对立面的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认为路易还想玩花样。只有孙女玛丽，在菲利抛弃她和孩子之后，跟他同住屋檐下，交流内心。 他确实斩断了蛇结，用告白书来记录下全过程。他感到全身心有着前所未有的舒爽。 ⭐ 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果没有末尾的胡贝尔写给妹妹吉娜维耶芙及珍妮写给舅舅的回信，我愿意认为路易在生命尽头得到解脱，得到心灵的和平。 可悲的是，胡贝尔翻看了路易过往写下的字句，跟妹妹说父亲得了间歇性谵妄症。他把父亲归档的人生档案当作玩笑，视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值得留存在世上。 我并不为谁辩解。路易的深谋远虑和怀疑一切的惯常做法让他面露严肃，带着恨意。同样地，孩子们孙辈们也会感受到父亲/外祖父对他们的恨意。感情是相对的。如果路易承认自己内心有盘绕的蝰蛇巢穴，血液浸润着蛇的毒液，怎么不能想象孩子们孙辈们亦是如此？ 种下的因，结出的果，都是深埋彼此的猜疑和怨恨。

《蛇结》并不是一个人的悲剧收场，而是路易整个家庭的集体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