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魂
叶三:张爱玲写少年潘汝良在细雨中的电车上抬起头来,看到车窗外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以后就一直发着愣”。五六岁间我第一次看国产动画片《哪吒闹海》,到水淹陈塘关那一节,哪吒在暴风雨里横剑自刎,剔骨还肉给父母,白衣飘飘地说“爹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我在此处也如潘汝良一般五雷轰顶,无法自持。 哪吒哪吒,我为尔怔忡至今。三十岁那年我写下这样的诗句:“无国无家/无君无父/我酸楚地大逆不道”,自以为懵懂狂放。实则情绪依然是学龄前的,非在诗中不敢对外人道。 我从幼时记忆里收获的偶像,一是猴哥悟空,二是少年哪吒。 对猴哥的崇拜始于他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终于他带上金箍变成御弟的城管——自那之后猴哥就不牛逼了,经常打不过散碎妖精,需要找对方的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善哉,紧箍咒问世,齐天大圣殆矣。此后的《西游记》可以跟《三国演义》混着读,悟空不过是个法术玄乎点,会飞的,长毛的诸葛亮,为一点知遇之恩什么都搭上了。这真让人不自在。 轮到哪吒,则是在我多年来的念念不忘中不断被颠覆。儿时的动画片里哪吒打杀龙宫三太子,是因为它要吃童男童女,哪吒为民除害,乃是陈塘关的小雷锋。《封神演义》里却只写哪吒去九湾 河,用混天绫蘸水洗澡,“摆一摆江河晃动,摇一摇乾坤震撼”,如是惊动龙宫,乃至毙了夜叉李良,宰了三太子,痛殴了龙王。这简直是古惑仔之只手遮天嘛,小流寇单挑老大哥,在陈浩南之前便满足了我对青春残酷的所有向往。而后又写,哪吒随手拿起乾坤弓和震天箭一射,“无意里”杀死了碧云童子,就此犯下滥杀无辜的天条。而对前来算账诸人“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今日剖腹剔肠,剜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不仅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的命也不是命,天地之间无可神圣者,无可审判者,无可执法者。我读到这里满心全是痛快,只想找笔如李卓吾般批注:佛;只想认他是古往今来第一朋克。 而后的情节则渐渐与猴哥殊途同归。哪吒的师傅太乙真人前来给他复活,又给了他爹一个铁塔——弗洛伊德说这是鸡鸡的象征——成功收编。想起《大闹天宫》动画里,三头六臂的哪吒作为玉帝亲兵去跟齐天大圣打,且败了,真要振臂高呼:不要不要不要。 腰斩哪吒,既然猴哥必须成佛。当水帘洞干涸,就让哪吒死于爹娘脚下,仇敌的眼前,万千苍生的上面。血溺莲花,拒绝招安。正如《青少年哪吒》里小康无缘无故地打碎玻璃窗,看见自己的血流出来,又或者在堵车的二环路上听到稚嫩的八零后声音唱“看我举银枪在手,要在这混沌世界大开杀戒”。 我所有野蛮邪恶的本质呈现于此,沸腾于此,那是不死的梦想,直至我跟这世界的争辩被这样的意淫终结:生为无性别的孤儿,死于青春,写一本关于荒山的书。 ——腰斩哪吒,是我骗自己到文字中恣意妄为的唯一方式,那里就该暴雨如注,山鬼高唱:自由魂。半路被腰斩的哪吒实现了我真正想要实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