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意识到，那些看不见的性别偏见
今天，单读尝试用“一个编辑问另一个编辑”的方式，介绍一本书。编辑罗丹妮向《看不见的女性》的编辑欧阳潘达提问，关于这本书的内容、意义、与每个人生活的关系。
罗丹妮：“过往的几年，我们看到图书市场上越来越多关注女性议题的书：社科类的，从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非虚构类纪实类的，《黑箱》《N号房追踪记》；小说、文学类的，像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者》、赵南柱的《82年的金智英》……
就在今年，2022，我们也在网上直接‘看到了’唐山打人事件、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宪法对于堕胎权的保护，‘看到了’一位女性诗人被家暴后遭受到的各样二次伤害。面对残酷的现实，身为一名编辑，再次感受到，严肃讨论性别议题的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比起被我们看到的，那些‘看不见的女性’更值得关注。也因此，格外关注 2019 年在英语世界备受关注的Invisible Women 一书在国内的翻译出版，得知它最后是由新经典买下版权、即将推出，就通过朋友要来了试读本，先睹为快后，又联系到书稿的编辑欧阳潘达问了一堆问题。除了了解到更多关于这个选题的背景外，更打动我的是一个中途‘被动接受’这个选题的年轻编辑是如何在做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点点建立起这些文字跟自己具体的生活经验、现实处境的关联，发现了自己新的潜能、热情，而这才是做书最幸福的部分。下面分享我们的对谈，希望你也在这本书中看见更多的看不见。”
在《看不见的女性》中，
看见被动的自己
罗丹妮× 欧阳潘达
Q1：能不能向读者简单介绍一下，《看不见的女性》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A：《看不见的女性》是英国女性运动领袖之一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的代表作。它搜罗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分阶层的海量数据和事实，展示我们的职场环境、交通规划、产品设计、医学研究、政府决策、灾后重建等各个领域如何忽视了女性。
比如最近讨论比较多的例子：男女卫生间分配不合理。现在大部分地方的男女卫生间面积平等，但这完全没有考虑到女性因为生理构造所需的如厕时间更长。面积相同看起来平等，却只是形式上的平等。再比如职场晋升体制不考虑女性的生育压力、产品设计忽视女性用户的体验与需求等等。很多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规则和标准，看起来与性别无关或“性别中立”，但其实是隐藏着巨大的偏见。
在今天的性别讨论里，总会出现一些人站出来要求女性“客观中立”地看问题。而《看不见的女性》用结结实实的事实提出一个巨大的质疑：如果那把“客观中立”的尺子本身就有问题呢？
Q2：最近这两年国内出了非常多性别议题的图书，在已经出版的那么多同类书中，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在简中版出来之前，英文版和繁体版加起来就有一万多想读了，应该说是一本热度很高的书，这次简体中文版出版后也获得了很热烈的反响，得到很多作家和学者的推荐，你觉得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能否从你个人的阅读感受谈谈？
A：几乎每一个编辑在做任何一本书的时候都要回答类似的问题，在书上市之前我就接受过很多次这样的拷问。我觉得这本书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它心平气和地颠覆了我很多认知。
我原本以为自己对女性的遭遇已经有所了解，但《看不见的女性》把隐藏在每个人眼皮底下的歧视挖了出来，我惊觉自己感到的不适、不安甚至恐惧，原来都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如果不是这本书，我不会想到标准钢琴琴键的长度根据男性手长设计，女性要与男性一样成为钢琴家，却要承受更多的劳损与疼痛；我更不会知道医学一直以来专注于研究男性的身体，女性身体因为经期和孕期伴随的生理变化，被视为“复杂和麻烦的干扰因素”而被排除在“标准人体”之外。
尽管已经读过《女性主义》《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父权制”概念对我而言也不陌生，但我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文化构建的层面，而没意识到这一整个系统造成的实际影响——它决定了每一件防护服的大小、每一间办公室的空调温度、每一间厕所的大小……
之所以会有那么学者和作者推荐，我想很大一方面是因为这本书真的能够撼动一个人原有的认知体系，不论男女。女性读了，会发现自己以往的不适是有原因的，而且也会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男性读了，更会震撼乃至茫然。
Q3：这部书稿给我最大的启发，是它挑战了“知识的基础”，也就是我们自认为是“事实”的“基础”架构。作者通过大量扎实的事实、调查和数据（而不是情绪化的观点、激进的态度），让我知道，这个架构本身存在很多空白，我们读到的很多事实很可能一直在欺骗我们，它们是扭曲的、因为未能对另一半人类做出解释。数据和资料本身存在严重的性别缺口。身为女性，很想知道你第一次通读这部书稿时，最能引发你共鸣的点是什么？你借此有什么新的发现，或是看见了你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意识到原来是问题的问题？
A：我自己最有共鸣的点，是一个很小的例子，关于学生给老师评教。卡罗琳用一项研究结果说明，女讲师更容易被评价为刻薄、苛刻、有攻击性，但当她们表现得温和时，又会被批评缺乏权威和专业性。
我原本是那种“乖但闷”的被动性格。性格温和、做事负责，大概是大多数同事对我的印象与评价——没有什么特点，也似乎说不上有什么缺点。与同事出现分歧，辩驳几句之后就吞下了自己的意见；被领导驳回选题，也是在几次反问中就丢掉了原有的立场。但《看不见的女性》改变了我原先的做事风格。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我有次会上反驳了我一直很尊敬的一位同事。具体说了我什么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在没有暖气的南方冬天里面红耳赤、心脏狂跳的紧张，以及观点被认可的喜悦与成就感。我惊觉“原来我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个小小的发现带来了无尽的欣喜。这种感觉太过私人，我甚至不确定当我分享出来时，别人能否理解这份激动从何而来。
那个评教的例子让我开始反观自身，我渐渐发现原来我可以变得更有“攻击性”，也越来越接受这个具有“攻击性”的自己。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产生了一种掌控感，让我觉得自己为了这本书而做的工作不是简单的工作，而是与我自身相关的事情。这种感觉，是我从事编辑第四年最大的收获。
圈内似乎有一种说法，说每一个编辑是因为心中有一本想出的书才入了这一行。但入行三四年了，我都觉得自己欠缺这份激情，不仅是心中没有那本书，就连到底想做哪一类书，都没有明确的方向。但《看不见的女性》让我看见了自己的方向。
Q4：你说这是一本“做书以来最想推荐给所有人的一本书”，为什么会这么说？
A：因为我觉得这本书能够传递给读者一股能量，尤其是女性读者。
我想先分享一个小片段。在书出版之前，有位编辑老师说，书名乍一看以为是写有视力障碍的“看不见”的女性。虽然这是书名表述上的一个歧义，但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这本书可以让女性“看见”以往“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我自己读过这本书之后，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都会想到它。
每次坐车，我都想起卡罗琳展示安全气囊和安全带如何根据男性标准设计，女性出车祸而受伤的可能性如何远高于男性；
每次去看电影，我会想到原来一直不舒服的座椅是为男性身体设计的；
看完电影排队上厕所，我会想到男女厕所面积相同的设计根本没有考虑到女性如厕的时间和需求……
《看不见的女性》让我看见，我原本的不适都有系统性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太矮或太事儿。而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本来一股向内的、对自己的要求，就有机会转变成向外的能量。我自己在做这本书过程中感受到的，就是由内向外的感觉。
原本，我只是这个项目的参与者，不是我报的选题，也不是我要来的稿子。
但在阅读这部书稿的过程中，我渐渐觉得这本书太重要了，它揭露的问题劈中了我。之前说出自己想法的尝试，也给我了一个机会讲出自己对做这本书的想法：我希望文案长什么样、封面长什么样、营销怎么做，我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而一次又一次的表达，也让我逐渐发现原来我是擅长表达的，是有闪光点的。
上野千鹤子在纪录片《最后的讲义》中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她说，女性缺少的是设立一个个小目标、又一项项实现的自我效能感；缺少这种小小的成功的体验，就很容易被无力感侵袭。不得不再次赞叹上野老师的表达能力，我刚刚罗里吧嗦说的，其实就是她概括的“自我效能感的积累”。初次打破“禁忌”之后得到认可，当这种正反馈越积越多，一个人的自信也就逐渐建立了起来。
我相信，很多女性在职场或是自己有所追求的领域里面临的障碍，很多时候并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被很多外在的东西拽住了。一旦意识到那些东西是可以甩开的，就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
Q5：当下围绕性别暴力事件的讨论热度很高，但社交平台上的一些性别讨论往往还在诸如“这是否是性别问题”“男女是否平等”这种很基本、很初级的问题上打转，无法深入探讨、逞论思考解决的途径，常常令人沮丧。面对这样的现状，你觉得这本书对今天我们的性别讨论可能带来哪些启发和帮助？
A：是的，每次看到社交平台上出现性别讨论，我都会尽可能忍住不看，因为知道看了会很沮丧甚至绝望，但每次又会忍不住看。做这本书的过程中，也有好几次引发热议的性别暴力事件，比如徐州比如唐山。每当看到有这类事件发生，我就想要更快地把这本书做出来。
因为尽管我们有了《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第二性》，但很多人仍然对现状视而不见，认为父权制只是一个文化概念，甚至是女人想要“夺权”而臆造出来的概念。而《看不见的女性》用最平和的姿态，“摆事实讲道理”，用结结实实的事实证明父权制如何塑造了整个世界。
Q6：除去认知层面的落差、分歧外，现实中当我们谈论促进性别平等时，很多人会联想到类似冰岛等高福利国家，觉得性别平等是一件很高成本的事情，看起来更加“道阻且长”。这个问题，《看不见的女性》中是否有论及、作者的观点是怎样的？
A：我想卡罗琳在书一开头举的例子可以很好地回应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关于铲雪的故事。在瑞典一个小镇，每年冬天都有人因为积雪而摔倒受伤，且大多都是女性。但在某一年，当地的伤者大大减少，为当地财政省下了一大笔钱。变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改换了一下铲雪的顺序。原先是清扫完车道才轮到人行道和自行车道，当地在 2013 年决定改从人行道开始清扫，最后才是车道。
原来是当地基于研究调查发现，男性通勤一般是开车，两点一线；而女性主要搭乘公共交通或步行，且一次出行中会途径好几个地方，比如先送孩子上学，然后去一趟长辈家，回家路上又去躺超市。发现这一点后，当地政府讨论决定改变铲雪顺序，优先服务行人和公共交通。
这个小镇没有多做什么，只是考虑到女性特殊的出行需求，改变了铲雪顺序，没有多花一分钱，便解决了女性更容易受伤的问题，还额外省下了一大笔钱。
我很喜欢跟身边的人讲这个例子，这个小故事可以一连驳倒好几个迷思。首先，没有人想到“铲雪”这件事居然会跟性别有关；其次，它完美呈现了“性别视角”如何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好；最后，还完美反驳了那些认为“性别平等成本很高”的观点。
我觉得《看不见的女性》最可贵的地方就在这里——它一方面极具颠覆性，能够打破很多固有的认知；另一方面又极具建设性，告诉我们要重建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我们开始向女性提问，听女性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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