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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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帆匠雅各布·布劳尔一见到风帆船玛利亚号时,就产生了要想拥有她的一个念头,而此时,他只是一个穷小子,在荷兰的海岸线上打零工为生,但这份感情非常强烈,布劳尔为决定上船务工,在凶涛恶浪中陪伴圣玛利亚号,一边缝帆,一边赚钱。等到他终于攒够成为船东的足够钱,玛利亚号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四十年的风涛历程,让她变得老旧,寒酸,污浊。已经成为老头的布劳尔,还是义无反顾地买下了她,陪伴她走向无法继续航行的时刻。时代的帷幕,正在被蒸汽船缓缓拉开。
这是荷兰小说家范申德尔作品《污船》的故事。我今天要说的是另一本书,《造舟记》,非虚构写作,东方语境中的人与船的故事。人是福建人,许路,木帆船研究者;船是中国木帆船,准确的说曾经作为福建水师外洋作战的海船,赶缯船。人之憾痛,莫过于研究之物,快速凋零于生活所处的时代,直至消亡殆尽。我有研究水獭的朋友,她从未在国内目击过活的水獭,最接近水獭的时刻,是野外考察时见到一处新鲜的水獭粪;我也有研究古代木建筑的朋友,前几天,福建屏南万安木廊桥忽然起火焚烧成炭,令他悲伤莫名。而木帆船在中国的消失,更早,更干净,五十年前,机帆船就涤荡了全国的万里海疆。但许路不相信木帆船就此绝迹,在海洋中国的发祥闽地,应该还有遗孑幸存,他开始行走中国海岸线,像我那位寻找水獭的朋友一样,即便看到新鲜粪便,也是好的。
某日他路过福建诏安湾,车过畔山弯道,忽然看到一艘木帆船在海面上牵风行驶,他被这霞光帆影所击中,和布劳尔一样,他也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造一艘东方木帆船去做一次环球航行。
这本书就此开始书写。全书分五篇,第一篇写一些童年与帆船有关的记忆,第二篇就写在诏安湾偶遇的金华兴号,诏安汤坤海家族所有,平时在湾内牵网捕鱼为生,船东易手多次,汤家掌门人也无法说清楚它的船龄,只知道当地渔船政部门为安全顾虑,不再年审船舶证书,勒令汤家限期拆除,为保护中国最后一艘活着的木帆船,许路牵线搭桥,动员汤家把船卖给珠海一家公司,在政府强制拆除令下达之前,连夜开船出诏安湾,走外洋前往珠海,最终停泊在珠海香洲,去年深圳海洋博物馆做展陈招标时,我还去打听过金华兴号的下落,听说已经早在十年前沉没在珠海,遂罢。许路《造舟记》里没提金华兴号沉没一事,他肯定是知道的,不知为何不写入书中?费解。第三篇 是月港,讲述闽国曾经的航海故事,讲九龙江两岸的劳动人民,月港我也刚刚去寻访过,在河滩逐年淤高的泥地里,寻找当年古码头的遗迹,江面上往来的是铁壳驳船,对岸依稀有龙门吊,木帆船肯定是看不见的,在刚刚被文旅部门修建出来的月港船厂旁,倒是有一艘一比一的木船泊在一滩死水里。
整书一共有好几条线索穿插在后面的几个章节里。第一条线索是帆船再造的社会学路线,船型到确定,一开始以出使琉球的册封舟为范本,后来又遇到资料更为翔实的外海战船赶缯船,其间穿插各种寻访民间造船大师傅的故事,为了找到靠谱的造船大师傅,许路走遍了厦漳泉各种村庄市镇,寻访到的老师傅计有东山铜陵孔柄煌、许锡辉师傅;福州闽侯方诗建师傅,惠安圭峰黄文同师傅,漳州海澄镇郑俩招,郑水土师傅;惠安小岞洪志刚师傅;晋江深沪陈芳财,陈荣谅师傅;诏安林金元、林金辉师傅……最终选择了晋江的陈芳财师傅来执掌大局,制造以外海战船赶缯船为模版的“太平公主号”。第二条线索是帆船再造的技术路线,将古籍纸面上的技术材料解读出来,制造成一艘可以跨海过洋的真实木船,中间充满了艰辛复杂的过程,船谱上的标注读音,是泉州的还是漳州的?尺寸,是投影尺寸还是实际尺寸?均需交叉验证,实际测试才能定夺。一旦决定,就很难回头。文中对造船的技术细节,记载得非常详细,主桅杆进桅井那一节,穿鹿耳,过含檀,深夜读书,如在现场。许路先生肯定是有良好的记录习惯,在造船过程中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在多年之后写书取材如探囊取物。造船过程中,也充满各种同行争议,譬如压舱石是否可以直接加载在船底木板上,陈芳财大师傅说可以,但最终在试航前,最终听取了其他地方的造船大师傅的建议,改为植入垫板。
第三条线索是技术与经营之争,许路自我定位是一个生产技术史学者,有技术洁癖,譬如陈芳财师傅在吊装龙骨时在木料里埋入了一颗螺栓,这枚螺栓成了许路的在喉骨刺,只有陈芳财答应在吊装完毕后去切掉螺栓才释然。这种追求复古技术纯度的态度,多次体现在其他各处,譬如船体涂层,是采用传统慢工细活的刷蛎粉白灰水,还是用现代化工的去污船体漆?再譬如船只下水仪式,是用省钱省力的吊车吊运,还是采用传统的用木制站车下拉滑板入海?许路在财力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地保全传统技法。但也正是对传统技术的精益追求,导致对商业经营之道无旁顾之心。这为太平公主号的最终命运奠定了伏笔。随着造船进度的推进,账户资金也日渐枯竭,刚开始时,陈芳财大师傅还凭一口草莽江湖义气勉力继续,但时间长了之后,特别是刘宁生介入与陈芳财的沟通之后,陈师傅颇有被辜负之感,后半段,明显感觉到有敷衍之感,主桅杆底部出现二十多公分的虫蛀空腔,陈师傅也是一句“不打紧,用油灰填实即可”了事。刘宁生,是一位有西式帆船环球航海经验的船长,他有丰富的航海经验,流利的英语,商界的人脉。在团队里负责日后的航海和招商,造船过程中因资金问题陷入困顿时,是他引入了新的赞助商,许路忽视了新的赞助合同条款的限制威力,最终失去了对太平公主号的掌控权力,估计许路后期是非常失望的,连最后上船航行的舱位都放弃了。这样的故事,很像一家创业的技术公司,在早期CTO能执掌大局,在多轮融资之后,早期的技术团队被迫靠边站。但这不是一个互联网的创业故事,是中国第一艘明朝古帆船实验考古实验,实验已然成功,后来太平公主号远航北太平洋,抵达旧金山湾区,但许路是在新闻里听到这一消息。抵美之后,太平公主号计划返回台湾,在离宜兰苏澳外海30海浬遭利比里亚籍的商船撞沉。在太平公主号的维基页面,有如下记载:太平公主号是一艘仿明代福船而制造的小型木制帆船,计划发起人为台湾帆船协会理事长刘宁生,并获得台湾的中华民国海洋发展协会理事长彭弘光和堤麦策略行销有限公司共同发起,并独家出资兴建而成,船籍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
在太平公主号被撞沉的2009年,为造船前期设计提供传统法式启蒙的郑俩招大师傅去世;次年,太平公主号建造过程,试航过程重要参与者,航海史学者陈延杭老师去世;2019年,太平公主号主要承造负责人,执斧大师傅陈芳财大师傅去世;这些古老东方海洋上的技艺传承人,在维基页面上没有名字,如果没有许路的这本《造舟记》,这些名字也留不下来。历史的残酷一向如此。漏夜读完此书,朗月当空,夜不能眠,一艘由中国大陆航海学者发心,发愿,发力,由大陆的造船大师傅执斧建造的帆船,为何身份变成了由台湾航海机构和行销公司独家出资兴建,在香港注册登记船籍的帆船。这个过程,最大的原因,是我们的环境,从管理体制到现实海域,从辽东半岛到北部湾,时代变了,已经容纳不下一艘16米长的木帆船。
还记得金华兴号吗?如果不是因为许路汤船长连夜出逃,恐怕也免不了被当地船政管理部门拆除的命运,即便金华兴号历尽台风狂浪,舵折帆损,好不容易抵达珠海,在最后漫长的停泊岁月中,它最终沉于香洲港,成为无数个沉船水魂中的一个。太平公主号的命运同样如此,建造方多方筹款,在款项枯竭之时,甚至自掏腰包,为船续命,承造方没有漫天要价,给出了最具诚意的价格,在合同款阶段款没有到位的情况下,欠款施工,最后尾款未结清也坦然为船放行。为什么结局如此惨淡?
因为许路,陈芳财都靠个体的力量,在折腾,在燃烧,他们的背后,是一个干涸的大陆,黄天厚土无法给一个海洋理想提供滋养。刘宁生的背后是一个海洋世界,有一个活力四射的民间,他可以迅速地在对岸找到继续为船续命的资金,所以他最后获得了话语权。书中有一个细节,当地政府来考察造船工坊,官员们对其中“福船营堵水密隔舱营造方式”作为非遗申报项目,非常感兴趣,许路就很不解,造船是一个系统的工程,要申报的话,就应该把赶缯船的营造法式去申报非遗,为什么要单独摘出一个技术细节去申报呢?许路无法理解的是,这是一种一鸡多吃的做法,这次申报水密隔舱,下次就可以申报“福船桅井结构营造”非遗项目了,至于一艘真正可以航行大江大海的传统木帆船,被忽视了。在一个一切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社会里,情怀举步维艰。太平公主号在台湾外海被撞沉,壮志未酬,鲸落海底;金华兴号倒是在海洋里度过了一生,暮年蹉跎,阴沉于避风塘内,两种命运,都指向一个话题:中国的风帆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在《污船》的结尾,布劳尔最终买下的那艘玛丽亚号,被安放在她初次下水的港口旁,航海学校的学生时常划着小船来参观,布劳尔会非常和蔼地给他们讲述那些远航的故事和荷兰人尚未涉足的遥远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