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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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到的公正
——读松本清张《等我一年半》
松本清张短篇《等我一年半》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是女子打死家暴男，下部是某男揭露该女蓄谋杀夫。
这个故事的设计点在于“等我一年半”。
女主独自养家，还要包揽家务、照顾孩子，丈夫却嗜酒如命。面对热烈追求，她对某男说：“等我一年半。”
半年后，女主的家已经被丈夫败落殆尽，连饮食都无以为继。丈夫不但嗜酒，还家暴成瘾，非打即骂。冲突中，女子杀死了丈夫。因为丈夫恶行，女子得到社会声援，从而获得轻判。
某日，妇女评论家泷子接待访客，正是某男。
在某男的分析里，女主用半年时间让丈夫处于性饥渴；
再用半年提供机会诱使丈夫出轨、堕落败坏；
再用半年利用舆论影响判决。
用一年半时间永无后患地脱离丈夫，并准确掌控事件进程，这样的女主看起来真是腹黑蛇蝎女啊。
最后某男揭示身份，表示自己正是追求女主的人，“一年半”正是对他说的。他表示，女主计谋很成功，但自己不会再爱她了。
作者也就此结束故事。
作者想要通过某男的叙事颠覆前半部分女主“完美受害人”的形象，正是用“等我一年半”揭露女主的阴险冷酷，造成反转效果。
但是——
一
女主费劲心机前后一年半，冒谋杀风险，所有的设计仅为了脱离丈夫。
离婚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谋杀？
女主清楚地说，丈夫不会同意离婚。
这就意味着，丈夫同意是离婚的必要条件。
只要丈夫不同意，无论他家暴，他酗酒，他出轨，他不养家，还是败光妻子收入导致家中无米下锅，妻子都无法摆脱他。
有问题的是离婚制度还是女主？
如果女主能安全而顺利离婚，还至于杀人吗？
二
某男以女主面临追求者时没有任何不轨行为为依据，认定她性冷淡，是“哪方面有毛病”。
同时，他认为女主用性冷淡迫使丈夫出轨。
这种性观念属于男性臆想。
因为女性的性满足根本不需要男性介入。这一点在各种性研究报告中都得到验证，由男性特征介入的所谓“性行为”并不能使女性性达标——达到性行为的基础目标。仅有15%左右女性可能在这种行为中获得性达标，仅仅是可能。在这种性行为中从未达标的女性在75-85%之间，海蒂和李银河的调查结果基本一致。
而且，这种方式还会致孕、致病。中国每年死亡率第四的宫颈癌，就拜这种方式所赐——考虑一下患这种病的只有女性，它的广度和严重程度如何？
用男性自认为的性行为代替女性立场，直接危害女性生命健康，也频频把女性逼入堕胎和生产的两难处境。
女性立场的性行为，非常安全，非常高效，而且不需要把另一个“人”当作工具。
同样的，非要用另一个“人”当作欲望的出口，也是男性性图景制造的假样板房。真正满足的不是性欲，而是权力欲——我可以控制另外一个人，使她成为我的工具。
三
后半部分所有信息都来自某男口述，没有任何旁证和物证。
作者的叙事表明，他完全采信某男的单方面陈述，没有任何质疑。
凭什么？作者仅凭他的男性身份，就赋予他额外的权力。
虽然是个中青年水坝工，作者却把他描述得英俊迷人，风度翩翩。
“体格健壮，脸庞被阳光晒得黝黑，气色很好。浓眉毛、高鼻梁、厚嘴唇，显示出充沛的精力，两眼像少年一样澄清。这对漂亮的眼睛，赢得了高森泷子的好感。”
不但如此，作者还赋予他优雅的举止，节制的情绪，冷静而清晰的谈吐。这种人物描写方式，更适合出现在甜宠爱情剧的剧情里。
让人物变得美丽、美好，是一种赋权，表达对该人物的认可，也是今日所谓“颜值即正义”的内在价值取向。
进一步的赋权体现在全文最后一句话上。
“他那孩提般的双眼，凝视对方：‘只有一点失算：就是等了她一年半的对象，却溜之大吉了。’他最后表达自己不会接受女主的话，”
作者赋予“男性之爱”巨大的价值和意义，仿佛女主无论获得怎样的成功，只要得不到“男性之爱”就会彻底失败、彻底悲剧。
这是促销男性时最常用的伎俩，让男性之爱成为女性自我实现过程中的彼岸丰碑。
但事实上呢？
摆脱丈夫带来的经济剥削，获得安全的生存空间，有尊严地生活下去，这些都没有价值了吗？这些不是比所谓男性之爱更宝贵，更接近自我和存在吗？
哪些所谓得到男性之爱的女性，她们的处境真的好吗？从统计数据来看，恐怕是相反的。
在男性视角的叙事中，充满步步为营谎言。这倒是事实。
四
与某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性知识分子形象。
文中的泷子是妇女评论家，她为素不相识的女主发声呼号，联合大众表达观点，最终影响判决。
这样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女性知识分子，在作者笔下的形象却滑稽而尴尬。
她傲慢自负却很愚蠢，在跟某男的对话中一路挨打被对方带节奏，而且她长得太丑太肥，作者对这一点非常强调：
“她用婴儿般肉团团的手指头夹着名片”
“眯着圆脸蛋上的丹凤眼”
“塌鼻梁上堆满了皱纹”
“泷子点头表示理解，颈部叠成了双下巴”
“她的柳叶眉象丹风眼一样纤细，而且淡薄”
“肥胖的身躯稍微挪动了一下，椅子轧轧作响”
“面色惨白，圆脸上毫无血色，薄嘴唇在颤栗”
“掀动着扁平的鼻孔”
……
其实，圆脸+丹凤眼+柳叶眉+塌鼻梁，可以是辣目洋子，也可以是胖版爱子公主，后二者给人的感受是可爱、亲切、阳光，都是很有魅力的。
可见作者对泷子的形象做了丑化处理。这种丑化的背后，是对女性的厌恶，尤其是拥有职场身份和社会能量的女性。
说白了，就是对女性社会化的否定。
五
作者在故事里很清晰地呈现了女性职场的多重障碍。
女主在二战时（1943）大学毕业，
因为二战征兵，导致职场空缺，女性进入职场生活；
两年后，男人从战场归来，女性被赶出职场，把工作岗位让给男性。
结婚后女人承担起无偿家务和生养儿女的工作。由于父权文化默认女人的第一职责就是提供家庭内无偿劳动，所以已婚女性大多被正规工作拒之门外。
但当男性失业、患病或死亡，女性由不得不重出江湖，但此时社会里早就没有适合长期工作的岗位。
性魅力是女性在职场上不得不提供的免费福利，要温柔端庄，要淡妆高雅，要让人心存幻想。这种额外付对工作效能的影响是，人们将女性工作成就归因为性魅力而非工作实力。不但让女性消耗大量金钱、时间和情绪，工作价值也被严重低估。
在文中，女主是符合期待的完美受害者，而泷子是不合要求的恶女。
无论合不合要求，都会被丑化、妖魔化。
小塔推荐我看日推，结果松本清张和东野圭吾都让我吐槽。她看了此篇，估计会心塞，摸摸以示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