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亡》:文学与史学,哪个更近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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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并不是一部学术性很强的著作,而更像是一本历史类的随笔。换句话说,作者在其中的叙述方式延续了《秦崩》一贯之风格。其实,本书的阅读早应该与去年六月读过同系列的《秦崩》先后完成,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而致中断,一放便将本书束之高阁一年多,直到今天才终于读完。 那么,《秦崩》又是什么风格呢?还好我在当时读完过后有如下记录:“……最吸引我的,是作者的这种笔法的优美、去到历史遗址的感受,寻找昔日芳踪发出的感叹。”尽管我当时并没有读完一本必然写相关文字的习惯,故以上所摘只是本人心血来潮般的随心而写,略显零散。不过,具体到本书,这些文字我想还是能够概括其中一些特点的。 首先,正如相应的推荐语所说,本书作者基于有限的史料进行合理的想象与严密的推理,加之实地走访,为我们还原一段更为心惊动魄、波诡云谲的楚汉战争。的确,据我所知“史料×想象+推理=还原”的过程,确实是本书作者李开元多半著作的特色,因而也使其获得了“史学界的福尔摩斯”之称谓。 其次,具体到本书,题目为“楚亡”,副标题又谓“从项羽到韩信”,故即便我在去年已对本书开始了阅读,但我却始终认为其中内容是通过韩信的身世,切入到楚汉战争,最终回归于韩信被徙封楚王后的遭遇,进而复原“从项羽到韩信”这一“楚亡”的全过程。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事实是,作者的确先是通过漂母对韩信的称谓,说明了其在一生行军打仗都深受《孙子兵法》影响的同时,还指出了他身上始终都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没落贵族气,而后由此将视角聚焦到在陈胜吴广起义后那个读之文字便常常使人热血沸腾的时代里,其间作者通过上述之方式,还原了很多史实,自然也解释了很多的问题。其间让我印象深刻或耳目一新者有如下几处:一是作者认为刘邦绝不可能如儿戏般在萧何月下追韩信后,便将军事全权交给后者,斋戒沐浴封其为“大将军”,这样的过程必然是在刘邦本人对其进行过一番考察之后,而史书上对此无疑有疏漏,于是作者便以这种“常情常理”为依托,在成功追回韩信的萧何对刘邦说过一番话后,还将史书另有记载刘邦与韩信的谈话,再加以一些合理细节的描写插入其中,介绍了一种只有当刘邦亲自考察过后韩信才得封大将军的情况,而这一次谈话,就是著名的“汉中对”;二是指出因文言文的特质与限制,故在史书上不论大的还是小的战争对此通常都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韩信在“汉中对”中为刘邦规划的由蜀地反攻三秦、进而夺取天下之过程亦是如此。通常人们喜欢将这一过程称之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史书对此实在是着墨太少,于是作者便以来者溯往事,通过三国魏延用韩信计的举动,反推出当年过程的基本面貌,并指出对此更贴切的概括应该为:“明出子午,暗度陈仓”;三是对陈平历史形象的描述,说他宛如一条在浑水中游走的泥鳅,看得见却抓不着,想得到却摸不透,如他在白登之围中到底给刘邦出了一条怎样的计谋,使其在重重包围中而终得逃脱,这便是一件历史的悬案。有人说,陈平这个人不忠不义,如他由项羽转到刘邦阵营,又在其死后,巴结并帮助吕后,在最后一刻却反戈一击,为诛灭吕氏提供了帮助,可谓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而陈平本人也预感到出过的阴谋太多,会断子绝孙,作者却认为这正是其职责所在,是工作特性。另外,因考虑到楚汉战争的前半段,陈平已是刘邦的谋主,那么,刘邦跳出荥阳,让纪信扮成汉王以迷惑项羽而掩护刘邦突出重围,应该也是陈平的注意。还有,因张良年岁较大,故作者推论,韩信索封假齐王时,由站着的陈平先踹了刘邦一脚,而后同刘邦一起坐着的张良又趴在刘邦的耳朵旁说话,才使刘邦意识过来,并接着骂,男子汉大丈夫,要当就当真齐王,当什么假齐王云云;四是当楚汉对峙期间,郦食其向刘邦提出复立六国的建议,作者注意到反对者并最终使刘邦回心转意破口大骂的张良的身份,他已经意识到亡国不能复兴,而自己之前的主子韩成又为项羽所杀,故他此时最大的理想,便是帮刘邦灭掉项羽;五是后来又引了前人的论述,郦食其虽然有人生污点,如他向刘邦主张复立六国,但若郦食其“尽其用,三杰而四矣”,另外,其之所以被齐王田广烹杀,是韩信及其帐下的蒯通对不起他,因为据作者所说,就是蒯通点醒韩信,不能使这样的人出自己的风头,才攻打已经被说服归顺刘邦的齐国,进而导致了郦食其的悲剧;六是陈平离间项羽与范增关系的计谋,绝不是如史书所说,刘邦见项羽使者来,便准备以三牢款待,及至使者与刘邦见面,对方才假惺惺地恍然大悟,说原来是项王的,本以为是范增派来的使者云云,并随即将准备好的三牢换成一般的食物,以上的故事便被人称之为刘邦换食,此绝不可靠。事实上,刘项双方谁都没有这么傻,陈平不可能出此下计,既出项羽也不可能以此相信而疏远范增。因而作者推论,项羽集团中有两大部分,一则宗亲,一则功臣,恰好亲近刘邦的项伯与力主灭刘的范增就是两大集团的代表人物,而两者此时早已就刘邦意见上的不同存在着很大的矛盾,故陈平此行,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便是将两者矛盾进一步加剧,最终造成了范增离开项羽,在回彭城的途中,气火攻心发病而死的结局;七是除了对项羽派来的武涉及韩信帐下的蒯通以面相为端先后劝说韩信中立的精彩描写,作者以苏轼的相关文章与王世贞以出土简牍为由而著的《短长说》为参考,还原出的侯公说项羽的部分最为经典。要知道,当时有陆贾出使劝说项羽放刘邦亲属而失败的先例,为什么名不见经传、在历史中一闪而过的侯公就能成功?可惜对于侯公面对项羽时的说辞,史书则缺载,于是便引来了古往今来无数对此好奇者的遐想,而苏东坡和王世贞便是将想象写成文字的代表人物,他们都有相关的文字,对此进行了合理的想象。作者便以此为参考,进行补充,形成了书中的“侯公说项羽”一节。大体上,侯公无非是向项羽说了刘邦为成事业而可以六亲不认,还举了刘邦由彭城逃跑途中,遇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而屡次将其踢下由夏侯婴驾驶的马车的例子,故让对方感到有此俘虏在手意义也不大,相反,侯公又举了刘邦明知楚怀王死而当他准备与项羽为敌时,则公然为其哭丧凝聚号召力的例子,指出这样的优势将随时转为劣势,若其书中的俘虏出现一点差池,对方又会以此大做文章的情况,基于种种的说辞,最终使项羽放回了刘邦的亲属。殊不知,由此项羽丧失了最后的筹码,使刘邦在鸿沟之约后,随即将其撕毁,在陈下追击项羽,进而又联合韩信、彭越和英布等人,在垓下实现了对项羽的全包围,最终造成了项羽在乌江自刎的结局。但本书叙述却至此而已,并没有如我起初设想的那样,讲灭亡项羽后,汉对诸侯王的处置,进而到韩信到最终结局。但作者在叙述蒯通说韩信说,便指出不论蒯通此举以怎样的方式来批判,韩信若果真如此,历史又会向何处去,至少可以肯定,韩信如果这样做了,结局必然不会那么悲惨。在介绍完项羽乌江自刎后,本书正文也没有就此收尾,而是以得项羽尸首的五人的身份为切入,指出这五人原本身份都是秦人,而刘邦攻入咸阳,尤其是当他后来还定三秦,其军队成员便以收编的秦人为主,而秦人又善骑射,故在数十万大军中,最终追击项羽并得其尸首而被封为五候者,无一例外其原本身份均属秦人。这便同之前所述灌婴组建骑兵而全以秦降军为主事草蛇灰线,首尾相连。又以太史公在项羽本纪中所用几乎小说式的笔法,指出五候之中杨喜的五世孙取了司马迁的女儿,因而太史公是其老丈人这一层关系,最终回归楚国,同其师田余庆先生一样,用钩沉索隐的方式,梳理出楚国的昌平君与秦国的关系,以及其降而复叛的大体原因和和基本始末,并在最后又以不为世人所注意的一点,即陈胜吴广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起义的同时,还扯出了两面大旗,一为项燕,一为扶苏,两者看似毫不相干,而作者却以此大胆地推论,那位史书缺载的“始皇后”,便是秦始皇父亲的养母华阳夫人为其选取的楚国女子,而且扶苏便是其所生。 最后,在尾声中作者又对项羽之所以失败的原因进行梳理,并主要以太史公在项羽本纪、以及韩信在垓下之围五年前对项羽必败的论述,指出两者论述中的相似点,最终感叹道:
失人心者失天下。历史的后来者,不可不警惕深思。
尾声之后,又有后记。其间我得知了作者的父亲李运元同样是一位很知名的学者,主攻中国经济史。于是作者在后记的开始,便说这本书是要献给其父的在天之灵的。接着,讲了一向将人生看得很开的父亲,在2010年自知大限将近的情况下,送给作者的四句话,即“人生无常,万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于世”。作者便以此为由,讲了中国在殷周革命,将鬼神变成祖先崇拜后,中国便无神殿而有宗庙,没有了宗教,在这种环境下,历史从某种意义上便代替了宗教,而史学家则自然成为了历史的祭司。最终作者在末尾吐露心迹,表达了其在无德无功的情况下,只希望立言并经过时间的检验以不辱其先人。 …… 说实话,之所以以上用如此冗长的形式来表述,实乃希望以此能够使文字篇幅缩小一点,以不浪费读下一本的时间,何况对这段历史,之前的我以有较为充分的了解,故对本书的阅读,主要起到了对脑中原有知识的梳理作用。而所写既多,文就不免冗长,故如此实在我意料之外。 在阅读本书过程中,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也是本书从序便一再影射和提到的,即文学和史学,艺术和科学,谁更近于真实?若遇到此问题,我们多半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是后者,但正如作者在书中一再强调的,两者在很多时候都是互补的,尤其是文学和史学,甚至在某些时候前者的想象,真实度不亚于后者只言片语的记载。或许,正是由于以来这一部分,史记才成为不朽,同时也是作者的努力所在。 作者的《秦崩》和这本书属同一系列,据我所知,去年同系列中又添一本《汉兴》,可该书既未收,那么接下来再阅读一本《秦迷》,这是作者知名度最高的著作,同时较之读过的两本,该书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因为在其中作者便完全以探案的方式,来接触并剖析在秦始皇身上种种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