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密谋》中的两种时间观
《密谋》一书中《是那长河大川》和《黄昏》这两首诗挨得很近,巧合的是它们分别体现了博尔赫斯的两种时间观。梳理这两种时间观,有助于理解博尔赫斯诗歌中的“时间”意象,以及河流和黄昏意象——因为他是个看重象征的诗人,有一套自己的象征语言,有些意象总是反复出现。
在博尔赫斯诗中常出现两种时间,一种是绝对流动的,以“流水”为象征,这种时间一去不复返,长逝不回头。另一种是永恒静止的,以“黄昏时刻”为象征,是来自天堂的永恒时间的一个样本,永远存在、永远不会变化。
一 永远流逝,永远流变
“我们是光阴”“我们是清水”“我们是长河”“我们是注定空流入海的大川”都是《是那长河大川》中的句子。他说我们既是光阴,又是清水,可见他是将生命、时间和水都划了等号。
我们是光阴。我们是高深莫测的赫拉克利特的那著名寓言。
我们是清水,而非坚硬的金刚钻。
我们流逝而去,而非滞留不前。
生命和时间都永远流逝,不会停下一分一秒。Forever young里的一句歌词说,青春像阳光下的钻石一样灿烂,而钻石永远闪耀。青春则不然。
我们是长河。我们是那位对水自视的希腊先哲。
先哲的影子晃晃悠悠,倒映在变幻不定的水镜之中,那水镜像火焰一般飘忽激荡。
生命和时间不但永远流逝,而且永远变化。
赫拉克利特的对水自视,象征人类对认识时间和认识自己的生命一种尝试。
望着水试图探询时间本质的,是赫拉克利特,也是历史上所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
然而,我们看不到固定不动的影像,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像水一样流变不息,像火焰一样闪烁不定。因为时间每时每刻都在流逝,我们也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我们是注定空流入海的大川。
夜幕已将那河川封闭。一切都弃我们而去,一切都变得遥远。
记忆并不能刻下永久的印记。
生命为昼,死亡为夜。夜幕降临,河川被封闭,因为死者的时间停止了,流逝也停止了。一切都变得遥远。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人世,关于你的一切就彻底消失了。希腊文明会在最后一个思想者消失后彻底湮灭,金字塔会在最后一个记得金字塔的人辞世时一去不复返。
生命与时间之河徒劳地流进海洋,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流逝。一切都在流逝。只是流逝罢了。
然而,总有点儿什么留了下来;然而,总有点儿什么在唉声叹息。
真的会有什么被留下来吗?是什么呢?是记忆?遗憾?还是不舍?
当生命随时间一同远去,又是谁在记忆、遗憾和不舍?谁还会唉声叹息?
因此末尾两句也许只是诗人的愿望和感伤。
或许,有无形无相的神灵移涌出世间万物,同时也看着万物生长和寂灭。
但神明会叹息吗?
因此,《是那长河大川》一诗表现了博尔赫斯的一种时间观——时间永远流变,无法被定义和清晰描摹。这种时间是永恒动态的,每一刻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所以永不重复。
它也是“生命”的另一个名字。
二 永远存在,永远清澈
黄昏如同澄明的水晶,孤独而凄恻,不受时光的影响、不能被忘记。——《黄昏》
在这首诗中,时间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像水晶一样的黄昏。
水晶澄明而坚固,具有精确的内部结构,象征秩序、稳固和不可改变。“不受时光的影响,不能被忘记”句也暗示了这种永恒性。
黄昏如同澄明的水晶,代表黄昏也是永恒、稳固、不可改变的。
这里的黄昏,肯定不只是我们习以为常的黄昏时刻。它代表了时间中的一个瞬息,一个切面,也就是瞬间性的时间,而非流水所象征的流动中的时间过程。
在博尔赫斯看来,这种切面其实是能超越时间流逝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存在,也就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
所以他写道:
即将来临的黄昏和已经过去了的黄昏已然不可思议地融成为了一体。
与流水象征的永恒流动不同,黄昏象征的时间是绝对静止的。博尔赫斯在写这种时间的时候,与其说是在写时间,倒不如说是在写一种物质存在,即,一种东西。
既然是东西,那么,就可以被制造和生产,也会存在一个样本。
黄昏是珍藏于某处秘密青天的那永恒黄昏的镜子。
那片天空里有游鱼、曙光、天平、宝剑和蓄水池,有着每件物体的一个模本。
天堂里有尘世间每样东西的模本,柏拉图也提过这个概念。博尔赫斯写出这两句诗,告诉我们当真存在一种永恒的黄昏,那个永恒黄昏就是尘世间黄昏的模本。
我们的短暂生命很可能就是表现天意的瞬息。
这句可被看作全诗中心句,它和“黄昏是珍藏于某处秘密青天的那永恒黄昏的镜子”相映成趣,暗示世间的个体也是同理。我们的生命与经历都是宇宙蓝图的一部分。同时,就像分形图一样,一整个宏大漫长的宇宙演变历史也体现在凡人的短暂生命历程当中。
永恒是刹那的模本,刹那是永恒在尘世间的化身。
同理,宇宙是人的模本,生而为人,我们也是宇宙的化身。
这样来看,所谓的“本自具足”,博尔赫斯也是认可的。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是没有必要的。你的存在本身已经像宇宙一样丰盛。
三 时间中的无限
博尔赫斯的《天机》中提到了诸多他认为“已经过去了”但“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且左右着“你的今天和明天”的意象。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永恒的。
其中有一个意象,“彩霞留在了克里特岛上的一口池塘里的黄昏”,既有水又有黄昏,将两种时间结合了起来。
水面是流动的,彩霞转瞬即逝,水里的彩霞更是瞬息万变。那个黄昏没有名字,它唯一的特征就是,在遥远年代的克里特岛,一朵云霞留在水中留下了瞬息万变的影子。
永远流动和永恒静止就此碰撞。云霞的影子随水而逝,又永远留在了那个黄昏之中。
通过这种最不知不觉的方式,博尔赫斯的两种时间观得到了统一,因为它本就是描绘了时间的不同侧面。
时间是动态的,也是静止的。从过程上来看,时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流淌;从存在上来看,每个瞬息都同时地、永恒地存在着。
这种涵盖了变化和静止两种概念的永恒和无限,恰是博尔赫斯在创作小说和诗歌时经常尝试触及的领域。
从《小径分叉的花园》当中无数同时存在的分支,到《沙之书》那本永远也翻不完的书,以及《阿莱夫》中包含着世间万物的一个空间点。
上述几种无限,分别代表事物发展可能性的无限,物质内部结构的无限可细分,以及宇宙物质种类之多、不可穷举。
在《黄昏》和《是那长河大川》中,他也将这种无限带到了时间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