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与神秘体验
首先,如非必要,尽量保持一个网名。“华楠”我不认识,但“一闪”我是不陌生的。新书发布会上杨黎提到“华楠”正是“一闪”,这让我很惊喜,这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与更早一点的“橡皮”不同,当年的“果皮”在我的印象里更像是一群新生势力聚集的地方:乌青、曹寇、魏思孝、周书樵、离、一闪、竖、肉等数量不大但相当稳定的“写诗的”“写小说的”聚集于彼,当然也不仅限于写诗和小说,讨论和交流的内容从音乐到电影,从绘画到技术仿佛无所不包。这些人——据我现在还有消息的——有些成了作协主席,作品也有了“三部曲”的形制,有些在做美术设计版画之类的,有些去印度学习了很难的语言,有些做买卖赚了钱——当然了,所有人都在绵延的日常生活里打滚:恋爱,访友,娶妻,生子,离婚,生二胎,出书,赚钱等等等等。“一闪”出一本诗集,这也是应该的。
其次,日常生活的被贬低是一种系统性疾病。这疾病的根源在哪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可以系统研究,但“日常生活”的被贬低和“诗”的被贬损一旦合流,在大众话语里就形成了“诗与远方”这种畸形的表达。没有一种生活是建立在诗和远方之上的,除非是虚假的生活。
华楠的诗歌,或者说华楠喜欢、师承或者受过滋养的一派诗人和诗歌,都对日常生活或者说日常体验给予了相当的重视。至少在杨黎、何小竹和韩东的诗歌中,日常体验几乎是其全部内容,一个抽烟的夜晚,一次散步,一场小聚,一趟街景,快死的狗,破旧的老屋,一个关于亡者的梦。它们以全新的方式打开了日常,用最锋利的语言划开早已麻木僵死的语言,把日常生活的血肉剖出来给你看。日常之外没有生活,越早认识并接受这一点,越能早一点过上像样的生活。
华楠的诗歌里都是日常,在屋檐下看下雪,抬头看飞机,房间里的纸巾和烟头,很久没找到又突然出现的杯子,睡觉前关灯,很少看到从天而降的大词,所谓充满“诗意”的词汇。这全是你我生活的中会遇见的场景,不需要你去“远方”才能有体会有共鸣。你们是同时代人,我们是同时代人。我们用的杯子,看到的月亮,风吹过来的雪,都是同一种东西,我们不需要什么知识来校准历史的失焦,也不用特别分出手眼来适应世易时移所产生的共情偏差——我们同在此时此地,日常生活是大家共同的材料,读者的工作量大大降低了,只要回到语言本身就可以了,这是阅读当代诗歌最大的诱惑。从这个意义上说,蔑视或者忽视当代诗歌——不怕说得刻薄——本质上是一种审美上的土包子,主要问题还不在当代诗歌好与不好或好到什么程度,而在于读者捂着审美的皮夹子生怕被骗走块儿八毛钱。
再者,华楠的诗歌有种特别的哲思氛围。这种哲思并不是以枯燥的思辨或确定的隐喻呈现的,而是以一种神秘体验为主要形式:被插在邻居门上的玫瑰花,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像是陌生人,尚未出现的红色凉鞋的主人,龙门石窟里一个尚未雕凿完毕的佛像,从深潭里提上一桶水,在巷子里遇到的陌生人互相看不清楚,等等等等。有些是对空间的思考,从飞机上看城市,在城市里抬头看飞机;有些是一种悬念,一样一样被装进背包里的物品并没有堆积出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有些是日常的规律却完全没有因果律将之维系,为什么只要有桌子就一定有椅子围拢在其四周;另外一些则描述对时间的破碎感受,比如《刚才正传》。几乎要打开全部的感知系统,才能完整接受这种日常生活中的陌生感受,不是糟糕的陌生,而是之前被遮蔽,经由语言重新显现出来的真实,真实的感受,真实的陌生,真实的不知所措,没有被因果律强制切割过的日常生活。它总带着神秘色彩,是日常的一愣,是瞬间转移,是突然停顿一帧的生活之流。
最后,很高兴一闪——也就是华楠——出版了这本诗集,不管出版是否还有意义或究竟是否还能盈利,但将诗刻在石碑上、印在纸张上,始终是一个诗人基因里的执念,是一种“在场”。这种“在场”对一个读者也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