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读完这本书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已经不自觉地把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主要代表作都读过了，从《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怪诞故事集》到眼下这本《云游》，故而不仅收获了除阅读时感受到的惊奇美妙之外，内心又添一层隐秘而深层的满足感。毕竟生活中最让人感到愉悦和振奋的事，莫过于穿过一片雾茫茫混沌汪洋的意识，与自已喜爱的事物一点点走近和相认。

托卡尔丘克的作品迷人，除了瑞典文学院授予她诺贝尔文学奖时所盛赞的——“富有想象力的叙述带有百科全书式的激情，代表了一种跨域边界的生命形式。”之外，在我读来最强烈的感受是，她的写作非常温柔且自由。因为具有温柔的情感，故能看见，体察各种生命形式的存在，赋予其思想化和情感化的关注和表达。特别喜欢她在获奖时发表的一篇演讲辞，其中一段尤让人印象深刻——“温柔感知我们之间的纽带，我们之间的相似和一致。温柔是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它向我们展现这世界的生机、鲜活和相互连接，展示出世界与自身的合作与相互依赖。文学建立在自我之外对他者的温柔之上，这是小说的基本心理机制。”

又因为温柔，她的文字有翩翩恣意的轻巧和随物赋形的灵动，类似于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所表达的一种语言特质——“轻的像鸟，而不是羽毛”。“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像云彩一样漂浮于各种东西之上，或者说像细微的尘埃，像磁场中向外辐射的磁力线。”除了完全引用卡尔维诺大师的一段话外，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能够表达对托卡尔丘克的语言美学风格的精确表述了。

因为内心自由又充满想象力，她天马行空地穿越在生命的虚实之间，讲出的故事魔幻又真实。主题涵括并跨越了人类社会的各个生命学科，从神话、宗教、历史到现代人文、生物医学，心理学等等不所不包海纳百川。故而能给一个故事提供多维的心灵视角，以及关于时间空间的多重感受认知方式，比如读来荡气回肠又妙不可言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既有史诗般的恢宏壮丽，又给人非常细腻个体化的深度沉溺感，为里面的人物深深共情，似乎共享了他们的命运。

除此外，她写作的自由还体现在，不依赖某一固定的文体结构，一部作品里可以包括丰富多样的体裁：小说、散文、信件、随笔、速记等等，是风格鲜明的星群式写作，体量庞大又轻盈。比如这本《云游》，就是由116个短篇小文，星罗棋布云游四散地排列组成。习惯了故事必须有统一稳固的结构，和明确的主线叙事的话，可能会难以适应这样的风格。然而我是十分喜欢这样感性的、个体化的、碎片式的短篇小章，以一种隐秘的内在情感逻辑和感知方式联系在一起的非常态状。这契合着我们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我们的生活从来就不是逻辑清晰充满秩序感的存在，对时间的感知也并非总是单一的线形的，对生活的周遭世界更无法准确地把握其整体的构想，唤醒我们意识的永远是点状或片状的某些事件或画面，由这些连缀成篇，多线交织组成框架模糊的整体观。

在《云游》里，费尔海恩教授一辈子专注研究自己的疼痛——幻肢痛，想要探索肉体和灵魂的本质关系；原本恍惚漂浮状态的库尼茨基在旅行归来一切恢复常态后，始终不肯放过那三天的空白——妻儿莫名失踪的秘密。穷尽心思蛛丝马迹地去侦查，以试图找回对生活的可控感；一名叫英耶别约克的冰岛女人一意孤行要做一场沿着本初子午线的垂直旅行；被家事牢牢困住生活极其糟糕的安努斯卡，选择流浪地铁和街头后终于感受到新鲜的自由和婴儿般甜蜜的睡眠；在机场共和国里有人热情洋溢地做旅行心理学的普及演讲…“如果我们希望用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把人归类，就只能先把人置于某种移动状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因为我们总是流动的，并非恒定不变的。

作者就这样以星群组合的一百个多故事、小说、漫不经心的随记、充满思辨性的思想片段等等给我们一个全景鸟瞰式的呈现，繁盛又深刻。看到如此多跨越边界逸出常规的故事（一个不成熟的感想：逸出生活常规之外的往往能构成生活的支点），会不自觉地深化或激活我们对生活的意识和感知。当然还有一个“副作用”就是会容易激起人的表达欲，如书中圣徒詹姆斯所说——“没有掌握说话的艺术的人，就会永远陷在困境里。”所以我们不妨学着说啊说啊，做一个充分的表达者，为生命中那些流动的瞬间、凝固的片段做准确无误地构造赋形。

想跟随作者一起云游，张开想象力和好奇心的翅膀，以多种可能的形式去抵达触摸宇宙的边界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