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和归去之间的永恒纠结 ——评江子《回乡记》

一、引言 近四十多年来的中国社会，从南向北，从内陆到沿海，都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变化，这种变化渗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方面，经济发展、人口流动、农村荒废、城镇化普及，无论愿不愿意，这都是人们可以真切感知的现实情景；而在另一方面，各地的传统正在走向没落，不确定性主宰人的心灵，普遍的思想困惑和价值迷离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我们畅快地享受者着现代化带来的各种福利，我们也痛苦地体尝着现代化导致的精神困境。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激烈碰撞，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比比皆是，走出故乡和落脚城市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人们的情感里同时交叉着对乡土生活的怀念和对城市生活的困惑，而乡土不可复返，城市无从逃避。 在作者笔下，我们可以看到江西吉水地区，也就是“赣江以西”的文化、乡土状况和各种变化。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走向衰败几乎不可避免，但传统的惯性似乎仍在发挥作用，当地人前赴后继地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他们的事迹和心路历程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在外打拼者的一个缩影，各种各样的变化中，最难以言说的是人们对故乡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这反应在当地人的表现中，也通过文字体现在作者的思想中。 二、正文 本书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出走”“返回”和“他乡”，作者用较大篇幅描写了“出走”部分，出走艰辛而复杂，而返回和他乡生活通常也比出走轻松一点，着墨较少。 无一例外，传统难免会在现代化过程中没落下去，在吉水，武术和村医的衰落就是见证。祖父的事迹使勇猛坦荡和尚文尚武的地方文化及其消逝跃然眼前，而通过外祖父的医生生涯也能看到农村医生这一职业的由盛转衰。人口减少和经济停滞似乎总是相辅相成，农村人一批批搬到了县城，县城俨然已经替代空心化的村庄成为新的“乡土文化中心”，人们纷纷在县城购房，生活方式遽然改变，积习已久的个人习性也发生变化，从购物不便到方便快捷，从吵闹粗犷到文静优雅，城市化似乎为生活带来了不容置疑的好处。然而，无论是鄱阳湖的隐喻还是远居香港数代的人回乡省亲的事实都表明，出于对自身屈辱的不满或对出人头地的向往会使人走向远比家乡更加广阔的世界，但这一过程始终都充满各种意想不到的艰苦和意外，譬如行驶在鄱阳湖上的一座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即使最终安全到达目的地，并实现繁衍生息的目标，也难免会在生活中处处留下故乡的痕迹，对那个既爱又恨的故乡的牵念永远会停留在心间，成为挥之不去的“心结”，这正是被作者称为“深渊”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在当代中国变得非常普遍。 返回部分出现的几位人物令人印象深刻。两位老太太身上都有浓重的农村文化色彩，前者因为苦难而虔诚信奉菩萨但最终却意外去世，后者与众不同地长寿无病但两个儿子的经历都很异常，这些人的经历和品格在乡村社会是比较常见的。而最让人感慨的是伯父的经历，他从最早一批走出家乡的青年求学者成为不能适应县城生活的沧桑老头，个体命运的跌宕起伏冷峻无情，几乎令人窒息，但对此好像也没有理由责怪任何人；与之对应的，则是已经出走的年轻人的选择，他们对待自己的故乡，要么纷纷用实物——建房证明，要么将之放到一个只供怀念而再也无法亲近的位置。 他乡部分是城市生活的映照。那里不仅有使年轻人忙碌焦躁的高考，也有盲人寻找一门谋生手艺的生活，不得不承认，正是出走给人带来了更好、更多的求学和工作机会，如果久居乡土而不动弹，这些机会是不可想象的。两只狗和“及其长辈”的故事看似有些突兀，但对应全书的乡土主题来看，无论是对爱情和子女的坚守不渝，还是对主人的忠诚不二，狗的表现都出奇地惊人，它们确实做到了极致。在情感维系着的现实纽带面前，狗犹如此，人何以堪？ 三、思考点评 作者出身乡土而眷恋乡土，正是这样的背景和情感，才使他能够深入描写乡土文化的过往和现状，给人一种独特的阅读体验，如同跟着导游游历当地一般。纵览全书，一种深沉的底层关怀贯穿始终，在乡土没落、人口流失和漂泊于城市的事实面前，作者怀着传统可以复兴和个体实现幸福的愿望，写下这朴素直白的文字，这或许源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或许源于作者书中所言的那种读书成功之后的反哺。 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对乡土文化和社会的观察记录已经超出了文学的范围，我更愿意视之为一本民族志，一本“文学民族志”:它深入社会底层，它细致观察个体，却没有华丽的词藻和冗长的修辞。这种成果在展现文学的力量的同时，也给研究者提供了现实的资料和有益的启发，乡土文学受到广泛关注，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多类似作品的出现。总之，通过本书，不仅可以一窥赣江以西地区的风土人情和当代变化，也可以让无数出走家乡、漂泊异乡的人感知到自己和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理解纠结和撕裂的心理体验产生的根源，可能的话，还会鼓励一部分人记录周遭的变化——如果这样，善莫大焉。 我生于西北山区，乡土风情和赣江以西迥然不同，但我走在城乡之间，所体验到的很多东西却和作者相似。乡土社会的传统在明面上是一整套繁多的规矩，针对人的身体进行各种框定，而它对内在也有完备的要求，提供一种追求心灵完善的教育，尽管很多时候使人不明所以，内涵模糊，但却让人深深向往，可惜在无序和焦虑充斥的今天，它离我们渐行渐远。而在商业化大潮下的各种文化生态堪称奇葩，由此折射出则是更大范围的道德退化和功利主义。 每一种独特的乡土文化都对应一个特定的区域，从正反两面塑造群体的个性，但这种文化在“现代化”扁平统一的大潮里，普遍式微。每一个游子对于他的家乡，远则思之，近则厌之。远离故乡千里之外，但守望故乡从未缺席，究竟是爱还是恨？或许两者兼备。繁杂的情感，糟糕的记忆，熟悉的面孔和斩不断的情思，都融为一体。故乡生我养我，故乡也虐我伤我，我无比思念，我也深深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