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札记》的当代意义
大江健三郎先生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而《冲绳札记》和《水死》则是与我因缘最深的两本书籍,因此我也希望能在本篇书评中浅述个人的一些观点。
一、 冲绳及冲绳人
冲绳古为琉球,在明太祖时期接受了明朝的册封,被纳入中华朝贡体系中。1609年日本萨摩藩攻入首里王城俘虏了琉球国王尚宁,琉球自此开始进入实质性地一国两属时期,被中华朝贡体系和日本式华夷秩序分别掌控,所谓地“事大主义和自卑心理”,大概也就是在这时养成的,毕竟作为孤悬海上的弹丸小国,想要求得生存不得不仰人鼻息。再往后二百余年,情况再次发生变化:清朝在列强入侵下江河日下,日本则借明治维新异军突起,双方实力发生逆转使琉球无法继续在夹缝中求生。1872年日本设琉球藩,1879年废藩置冲绳县,琉球向清朝求援未果,遂灭亡。琉球处分后便是日本对冲绳的残暴统治和文化灭绝,不论是禁止琉球语还是大阪人类馆事件,都是这一时期的事情。
1945年3月,美军攻入冲绳本岛,冲绳作为日本唯一的地面战争战场,岛民死亡超过十万,甚至还有不少是被日军强迫集体自杀的。二战后,冲绳被美国托管成立琉球政府,实质上成为美国的远东军事基地,一方面忍受美国驻军的各种军事污染和压迫,另一方面又一直处在朝鲜和越南的战火中,成为核威慑的牺牲品。1972年后,由于《冲绳返还协定》的签订,冲绳被重新交还给日本,但军事基地仍然并将长期存在,核武器是否仍然存在则不得而知。
冲绳人在冲绳作为最后被征服的群体,仍然游离在大和民族之外。林世功写下“古来忠孝几人全,忧国思家已五年。一死犹期存社稷,高堂专赖弟兄贤。”的七言绝句后悲愤自刎,既控诉日本的无耻侵略也控诉了清政府的软弱无能,他以琉球人身份而生亦以琉球人身份而死。谢花升则与林世功不同,林世功身为贵族前往清国留学,谢花升身为农民之子在日本本土学成。他接触自由民权运动并投身县政改革,希望能在日本的体制中帮助冲绳获得参政权和自由,却被奈良原繁迫害而彻底失败,最终发狂贫病而死。林世功与谢花升一个向外一个向内都在追求冲绳的解放,但都宣告失败,冲绳的自由看似已遥不可及。
但冲绳人在精神和文化方面始终保持着“相对主义自由”,这一方面得益于冲绳人自身的努力和民族意识,另一方面也是因长久地迫害和苦难而无法忘怀。从伊波普猷到山里永吉以及新川明等等,他们都在强调着冲绳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日本不是冲绳人的祖国,美国不是冲绳人的祖国,中国也不是冲绳人的祖国,冲绳人属于冲绳。他们克服了“事大主义和自卑心理”,以崭新的面貌发出追求冲绳人解放和自由的呐喊。
二、 冲绳与东亚
冲绳在东亚与中日韩三国都有着联系,而不是作为日本的一县从属与中日关系和日韩关系中。
冲绳与日本,按照大江健三郎先生所说,“大和与冲绳民族因缘之弦果真噗哧一声断裂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就像断了的三味线的弦一样,大和与冲绳民族因缘之弦在根本上是断裂的,而且也许应该断裂。”日本本土人对冲绳人,是带有歧视的。一方面,冲绳作为近代被日本所殖民的国度,日本人对冲绳人拥有天生的优越感,人类馆事件便也正基于此;另一方面,日本人从未理解冲绳人的文化,不论是因为长期的分离亦或是日本人天使对多样性的厌恶,都让他们未曾努力去理解冲绳人,并创造出“本土”这个词来将冲绳排斥于本土之外。与此同时,冲绳人也敌视日本人。不论是破家灭国的仇恨还是长期的压迫统治都让冲绳人对日本人充满抵触,而战后将冲绳出卖给美国更是加深了冲绳人对日本的不信任感,即使如大江健三郎先生这样“充满了自我批判精神的本土左翼知识分子”,都很难得到冲绳人的认同。双方在独立和回归中来回拉扯,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日本和其他县那样的关系。
冲绳与韩国,更多的是基于自身定位上的认同感。冲绳与朝鲜都经历了日本的殖民占领,但韩国在战后获得了独立,而冲绳并没有。两者都面临着美国的驻军问题,也都在为反对美国在东亚的军事霸权而奋斗。前冲绳大学校长、著名的反基地运动和市民运动活动家新崎盛辉先生在会议上谈起“1995年曾经希望可以跟韩国的反基地运动人士建立连带关系,但是却苦于不了解情况,害怕给韩国朋友添麻烦,不敢贸然行动;而就在他们踌躇之际,韩国的反基地运动活动家出现在冲绳,主动要求与冲绳民主运动的活动家进行交流。于是,从那时开始,冲绳人始终把韩国的民主运动视为自己的参照系。”(引用自《寻找亚洲:创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
冲绳与中国的关系在当代其实是较为疏离的。当代中国青年对冲绳的认知,更多的是“琉球曾从属于中国”这样的简单化视角,这也是因为中国青年对于冲绳的关注较少,无论是冲绳战役还是冲绳的美军基地都离我们太远了。同时,隐含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天朝上国思想”(用大江健三郎先生的话说就是“中华思想”式感觉)一直在影响着中国青年,让部分青年很难摆脱“琉球是中国的”这个视角来看待冲绳。而冲绳人对于中国人同样缺少了解,他们也许对于中国存在基于历史的亲近感——不论是文化风俗还是服饰生活都有着关联性,但也仅限于此了。
三、 不是那样的日本人的日本人
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全篇一直追索的问题就是“何谓日本人?能不能成为不是那样的日本人的日本人?”正是在冲绳与日本本土的暧昧关系中,大江健三郎先生发现了日本人在历史问题上的反省缺失和未来极有可能将重复历史。在文化上,大江先生认为大和民族不具备多样性才能,刻意强求单纯和统一,这就导致必然产生的与冲绳人的矛盾,冲绳人在保存自身文化方面的种种努力都是大江先生关注的重点。在历史问题上,日本本土人仍然缺乏反思,不断歪曲战争的记忆,冲绳集体自杀就是最显著的例子,强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的军官将确凿无疑的强奸行为置换成了美丽的瞬间的爱,将被逼集体自杀的冲绳人置换成了冲绳人为让军队作战无后顾之忧主动自杀,甚至堂而皇之前往冲绳试图凭吊英灵;日本战后一代青年则更加缺乏反思意识,与汉娜·阿伦特笔下被罪恶感折磨的德国青年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的内心根本毫无愧疚与重负。隔着27度线,冲绳人的斗争还会继续下去。
大江健三郎先生从1969年开始担忧的日本国家主义复苏在当代已经成为现实,而基于核武器相关的思考在俄乌战争的当下似乎也离我们并不遥远,这也说明五十余年前写作的《冲绳札记》在当下的阅读并非是无现实意义的,汲取其中的优秀思想能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东亚问题。
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书相比川端康成确实要更为严肃晦涩,因此读者也更少,这也无可奈何,希望将来有更多的读者能喜欢大江先生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