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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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骤雨间,三辆载着青年男女的车在命运的拨弄下依次就位。
糸子乘着车来到甲野家宅,平静前来同他共进退,尽管她只是甲野好友的妹妹,尽管她也是世家出身,但感情和心思澄明驱使她来至此,“你留也罢,走也罢。你穷也罢,富也罢,不过就是陪着你。”
小野和小夜子同宗近三人带着破釜沉舟之心亦乘车来到甲野处,但他们要见的是甲野的妹妹藤尾。小野要同藤尾表述分明:他有未婚妻小夜子,他要回头是岸,不再与藤尾情感纠缠。
藤尾在小野爽约之后,怒火攻心的乘车回家,等待她的是选中的情郎要与她断绝关系,傲慢如她,怒不可遏。
三辆车达到终点之后,分散的痴男怨女在慢慢聚拢,生命的叉点在此交集,恍若一只看不见的手拨乱反正,故事的结局已经就位。
何处是来乡?何处是归途?
这是三对男女的感情故事,爱恨痴、怨别离。
甲野和糸子两家是世交,糸子心系于他,他却打算抛却一切出走;藤尾是甲野同父异母的妹妹,宗近是甲野好友亦是糸子的哥哥,藤尾和宗近本也是世家父辈暗自定下的婚约,但藤尾自知不能将宗近团于股掌便移情了更易操控的小野;小野和小夜子是有五年婚约的未婚夫妻,小夜子的父亲收养了贫苦的小野,如今他学业事业有成却动了妄念,想要攀附富人家的女儿藤尾。
三对情侣中,有的等闲变却故人心,有的依旧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变的人自有其坚持,变的人自有其思量。
“我执”,藤尾。
她出身世家接触西式教育。父亲是外交官,父辈定下的另一半也出自外交官家庭。她美丽、傲慢、虚荣、嫉妒、气盛,不要门当户对的宗近,因为宗近与她势均力敌,不能臣服于她。转身瞧上了得到天皇嘉奖的有为青年小野,小野为她神魂颠倒,在爱情的战场里溃不成军,奉她为女王,这是藤尾需要的爱情。
“藤尾每天淡施粉黛,将我执的棱角隐藏在镜中。”当窗理云鬓、赏池景、吟诗歌、读克利奥帕特拉、对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命运已为她的轻狂标好了代价。埃及王后死于毒药,虞美人草亦是罂粟科毒药。
这个毒美人用自鸩的悲剧成全了大结局的喜剧。
回头思量书名,虞美人草是坟墓中长出的花,花语是生离死别。
“他执”,小夜子。
寄托于他人态度的浮萍,笑也由人、哭也由人,这是书中年代女子的命运。个体感情的背后隐藏着时代的选择,纵然她美,却是旧式的美,在时代冲击下,面对西式的美毫无还手之力。
“本真”,糸子。
三个女子中,唯一通透的那个人。甲野对宗近说“你妹妹比你有眼光。”糸子所处位置,一方面是传统闺阁的“一奁楼角雨,闲杀古今人”,另一方面是外交官家庭娇养着她,父兄有资本亦有见识。书中唯一中西圆融的点着落在她身上,纯粹、美好、心无挂碍,身如明镜台。
若将三个女子视为内省,那三个男子是外在投射。
小野是得了天皇嘉奖银怀表的本土思维,汲汲于名利;宗近是考取了外交官的西式思维,人间好快活;甲野是对两种思潮对冲的反思。书中给予他“哲学”的身份就是将他置于彼时日本和西方之间的冲突之中,但他思辨之后的结果是准备抛却一切、回避尘世。他知道该如何,却不准备如何。哲学走向了宗教。
“甲野便曾在日记中写道:露骨者亡。”看到了,却藏于心按下不表,看似弃屋弃产留于继母和妹妹,实则甲野是个凉薄人,倒有“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的意思了。
夏目漱石在《虞美人草》此作中,灿烂炫技——俳句、汉诗、佛教用语尽汇于此,大篇华美辞藻贯穿始终。这是他成为专职作家之后的第一部作品,为了证明自己,自然如夏阳高悬,夺人目光。我个人更喜欢他晚期的《心》,圆融又中正平和。但就夏目漱石这样的大家来说,若按谱系读作品,倒也缺一不可。
人赞他有苦心孤诣的社会责任感,但这篇作品结尾处,甲野抄录了此句——“悲剧能敦促每个个体都自觉地践行道义,所以悲剧才伟大。”寄给在伦敦的宗近。宗近回信却写——“此地只流行喜剧。”
回到故事最初那片山、那片水。
“横贯七条至一条的巷陌,柳烟轻荡,温暖的河水漂洗的白练布满高野川河滩。一路绵绵蜿蜒向北,沿此行约二里余,但见山从左右逼来,脚下清溪潺湲,每至蜿蜒处,水声前后左右不断。入得山中,只见春意已酣,但仍有残雪示寒。”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