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最后一个故事?
凯雷特的‘最后一个故事’明显不是最后一个故事:它既没有被放在整本书的最后,也并不标志着作者写作生涯的终结。一个被放置在整个序列第二位的作品,它有什么魔力呢?既不处在第一位,一个能够开篇明义,让用与书同名的短篇闪耀出刺眼的光芒的位置;也不藏匿在其他文字的后面,被安排在默默无名的中间,让读者在无意间扫过书页就像在农田中发掘出一块宝藏。换句话说,为什么会有“最后一个故事”,尽管这个“最后”并不意味着某种厚积薄发的经验,或是某种深情的告别?
在阅读完整本书之后,这个不起眼的最后一个故事似乎并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其他短篇出彩之处实在太多。鲁文·史瑞奇,一个如你我一般平平如奇的家伙,却靠着平庸至极的点子获得了巨大成功:你想用橄榄套橄榄吗?(《史瑞奇》);一个滔滔不绝对女孩路过少女品头论足,却在接到老婆电话后难藏泪水的下流司机(《一个十八岁女孩的..》);那个不停切换却又同时是许多角色的阿夫纳(《歪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更不用说,它前面就是整本书中的杰作,一个近似完美的科幻童话,一个创造力和想象力被表象和规则扼杀的寓言,一个死寂的星球和一栋城堡。(《故事的形状》)紧随其后的“最后一个故事”简直快要被我遗忘,于是我合上书,看了一眼标题,继续问自己: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故事?
凯雷特的成功绝对不是出于意外。精简的语言和充沛的想象力近乎奇迹般完美的结合让他牢牢坐在畅销作家的宝座上。“失窃率最高?”或许没必要。因为他的故事短到在一分钟之内就能读完,却能在心中萦绕数年之久。(况且就本书来看,越短的故事越精彩)我可说不准在多少年以后,望着天空中皎洁的明月,我仍会为那些固定思想牢靠的形状的枷锁叹息,同时在心中被唤起凯雷特那独特的文字质感:语词在彼此的缝隙间呼吸,在月亮淡黄色的微光的映衬下,简直就像蓬松的蛋糕。
简短而又精炼,却又模糊而朦胧,而不是细致到脱形的繁杂或是冰锥一般的冷峻。正因为如此,月球上的城堡虽然空无一人,废弃多年,在我们头脑里呈现形象的仍然如童话一般,那是一个用五彩斑斓的气球扭成的充气城堡,我们希望涨大而成型的思想之套索是无害的玩具,而那起说教意味的悲剧也许根本没有发生。在同样的意味上,那条名为图维亚的狗不过是吃了几发比喻意义上的子弹,因为现实中没有生物能那样活下来,而且更主要的是我们不希望真的是那样。一切都是童话,只是程度不同。
“凯雷特用6段话写出来的故事,比很多作家用600页写出来的故事还好!”难道这真的只是天赋吗?我看不尽然。一个作家再怎么有天赋,也要笔耕不辍,如果没有磨练出高超的写作技巧,天赋只是奢华的浪费。而在天赋之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苏格拉底说,诵诗人伊翁不过是受了神灵的启发才能读解荷马史诗,这远不是技艺。这一评论在一定程上体现了对天赋和神赐灵感的鄙夷。凯雷特大概也持同样的观点,我们不妨带着这个视点去重新阅读《最后一个故事,就这样了》(一共只有三页,为什么不呢?):妖怪奉命取走一位作家的天赋,作家没有抱怨,而是恳求再给他一篇小说的时间。
一篇,就再多一篇。最后一篇并不是真的终结,而是永远再多一篇。这“+1”不是怨恨,而是肯定的乐观,一种接受,同时也是给予。我同样想到,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提到的那个恶魔,后者狡诈地带来的惩罚对于前者来说则是无限的至福:是的,我愿意。因为我毫不后悔。凯雷特加上,让我再写一篇吧,这就是我肯定的标志。这种无怨无悔,对文字和创造的全身心喜爱,正是我们热爱凯雷特创造出来的奇妙世界的原因:他以最后一个故事的觉悟,从时间的流失中抢救出每一篇精心构思的作品。这些作品让他大汗淋漓,在其中流淌着他激动的笑容,天赋,无论如何,只是一些非必要的点缀。正是这种肯定和积极的态度,以及对天赋无所谓的乐观,才能让一位作家在丧失写作的天赋之前,笑着说出:“你可以在这段时间里看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