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治愈疾病的唯一途径?——读《甜蜜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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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自幼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有时候看见农村那些肥胖的中年大叔大妈,非常不解,觉得他们平时干活那么累,怎么一点也不瘦呢?后来同学告诉我,“这是臃肿不是肥胖。”想来也对,便没有继续思索。
然而,随着我们生活的改善,农村地区真有可能存在一定数量的肥胖人群。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的统计,2018年农村居民慢性病患病率中高血压、糖尿病、腰间盘疾病位居前三名,与城市居民相差无几。其中高血压和糖尿病,与肥胖等因素存在一定关联。这就产生非常诡异的认知——一群穷苦人家,怎么会罹患“富贵病”?
中山大学的余成普教授,带着学生们扎根湖南侗族乡村数年,试图追寻这一问题的答案。作为一部民族志著作,在与老百姓们长期的同吃、同穿、同住之后,它给出的答案非常简单易懂:因为以前的日子太苦了,吃不饱,现在比以前幸福多了,不愁吃的,出于所谓的补偿心理机制,大家开始胡吃海塞。
举个例子,在当地腌鱼腌肉往往是招待客人的上等菜品。前三十年时期吃不饱饭是普遍的事,所以侗族居民们往往逢年过节,甚至收成不好的时候需要好几年才能吃上一次这种美食。改革开放后大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腌鱼腌肉也就走下神坛,不需要等待过年,一日三餐就可以吃好几盘。但稍微懂点医学常识就知道,腌制类食品不宜多吃,里面的致癌物质亚硝酸胺,极易引发多种疾病。由此而来,生活方式的快速更迭导致大家的饮食结构从贫瘠走向宽裕乃至病态,在此过程中罹患诸种慢性疾病也就情理之中。
不过,假若是你,将会如何面对上述境况?赶紧带着大家去看医生、住医院?一般确实如此,觉得早发现早治疗、有病就得治。但先不说高昂的医治费用,倘若真的住进医院,长期的照护谁负责?请护工,担心伺候不好病人,尤其是对家中老人而言;自己去照顾,也未必能抽开身。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正是此理。
在此情形下,当地形成多元医疗体系:第一类是西医(准确地说是现代医学),多用于小病、急性病症,打打吊水多吃药,实在不行动刀子做手术;第二类为草医(类似于中医),居民们患上小病、慢性病和劳作损伤,常常就会去看这种医生,吃点草药慢慢挨着;第三类是巫医,当人们觉得这个病无法用草医、现代医学医治时,就会坦承这是命中有劫,该向巫师大神们寻求帮助。
对于前两类医生很好理解,可对于所谓的巫医,各位难免心中犯嘀咕,觉得这不是骗钱的吗?但不能否认的是,当地的几位巫医非常有名望,还因为“医术高明”远近闻名,不少其他省市的人纷纷驱车过来求医问药。
其实这种巫医,在城市中也不少见。记得三年前一位朋友肚子痛,在北京看了多家医院无果。后来一位神婆说她是犯冲,让她某时某处朝向某方位烧掉某些东西,就能痊愈。她照做,竟然就真的好了,听完后我也是大为震惊。上周我的另一位朋友,家中保姆为他刚出生的婴孩举行“叫魂”仪式,祈求上苍呵护小宝茁壮平安,场面很是壮观。
我想以巫医为代表的宗教医学至今仍有生命力,甚至在某些境况下疗效显著,这与现代医学的内在逻辑不无关联。现代医学作为一种全球知识,它非常强调普适性,认为所有的肉体与疾病都是一致的,毫无分别。在它面前,各类疑难杂症都是应当被征服的对象,此间的病人身体即是开展战斗的场域。所以为了治愈疾病,病人(尽量)无条件地听从医嘱就是应有之义。也即因此,病人们就像犯人们一样穿上病号服(囚服),面对医生要坦承各类细节(如同犯人被警察审问),在医院划定好的区域内活动(病房)。福柯早就指出,医院、监狱、军队、学校这些,其实没有分别。
也许在上文中将医院描述的如此恐怖,似乎与医生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实则身边亲友多在医院任职,深知他们平日之不易,我之前亦曾发文呼吁关爱医生(参见这篇文章)。可现在医患矛盾依旧十分尖锐,乃至于不少患者抱着“医生就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挣点钱”的观点,这是为何?我认为,就是现代医学的内在逻辑所致。
细思现代医学的内在逻辑就可发现,它眼中是有病而无人的。要言之,只要最终令病人痊愈就万事大吉,至于这个病人是谁,ta有着怎样的生命历程、知识背景、家庭出身、喜怒哀乐等,不在医护人员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患者患病,这件事对于ta而言本身就是一个艰难的接受与适应过程,在此中ta不仅仅想被治愈,更欲图被照护、关心。然而很明显,在现代医学的内在逻辑中所有患者人人平等,它不大可能对某一位特殊对待。所以我们时常能听见病人抱怨,现在的医护人员太冷漠。这背后固然是如今医疗体系不堪重负所致,但内在逻辑也要对之负责。所以,很多慢性病、大病发展到后面,往往就成为心病。而作为民间心理医生的巫医,能倾听病人苦难,将对方视之为完整的人而非是试图驯顺的疾病,在神圣仪式与“话疗”中消解病人心灵上的焦灼,自然就得到疗效显著的赞誉。
还需注意的是,现代医学作为起源于西方的知识体系,它原本为一种地方知识,随着列强扩张而迈向全球,这也就令欧陆哲学中那种二元对立的思想深入其中。在现代医学看来,病人与疾病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二者只能存活其一,人必须健康在世。可如若真以世卫组织定义的标准来看,几乎没多少人是完整意义上的健康,大家都是亚健康状态、带病生活。换言之,共存才是常态,对疾病的征服其实是少数的选择。因之,那些带有一定玄学哲学意味,能教授人们如何体面地与疾病共度的民族医学与宗教医学(例如养生),包括如今日益魔怔的健身,它的大行其道就可理解。
其实,治病是为了救人,人的幸福安乐是终极目标。但如今以防疫为代表的公共卫生与医疗措施,恰令二者的关系反了过来,救人是为了治病。疾病是不可能彻底根除的,甚至某些疾病的存在其实压制了另一些疾病的发作,大自然自有着它的运行逻辑。进而,以征服为核心的现代医学知识体系,应当转换到以关爱为核心的照护逻辑——能否治愈大可不必作为终极目标,逐渐适应苦痛并在与病魔的相处中,感受到自我效能和他者关爱,可能是另一条正途。
故而,现代医学不应是治愈疾病的唯一途径,治愈也更不是唯一目标。这个复杂的世界,其实存在着诸多迥异且有趣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