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神秘所在的星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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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就诞生在通往圣地亚哥的朝圣之路上——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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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之旅,除了虔诚,就是目光,思考,寂静。旅行是主动的,其结果是被动的。旅行中沉睡的历史记忆,通过寻访与讲述重新复活。
这是本迷人的西班牙游记,出自我喜爱的荷兰作家塞斯· 诺特博姆之手。阅读这些文字就像阅读“交通标志”一样,追寻着历史与记忆、文化与传承的蛛丝马迹,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道出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历史在我们面前苏醒,对陈旧的过去多了些了解,“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却也因失落的东西而迷惑不解——味道、声音、生活。我们有的只是蛛丝马迹,这些蛛丝马迹让我们得知隐而不显的东西。”
重返故地,无论离开多久,诺特博姆都有相同的喜悦,也不必为重复的问题伤脑筋。旅行创造重复,捕捉历史中的涟漪,更难得的是,重现奇特、闪烁,难以捉摸的透明感,即使历史之河静止不动,水面底下亦波涛荡漾的透明感。每一次偏离原定路线的旅程,诺特博姆都为自己设计了一座永恒的迷宫,因为他无法抗拒种种绕道而行的诱惑:“岔路、小径、指向荒僻村庄的路标、只有一条小径通往远处的城堡、可能坐落在山另一边的风景”,甚至是“读到的一句话,一张照片,一幅画,一个名字的发音”⋯⋯沉迷于变化中的西班牙和它恒久不变的景观中,仿佛在挖掘一个国家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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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历史上,荷兰与西班牙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情结。十六世纪初,由于欧洲皇室之间的联姻,荷兰归于西班牙的统治下,直到1648年独立,期间一个多世纪正是西班牙最鼎盛的时期,西班牙文化对于荷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正如诺特博姆自己所说,他绕道而行的圣地亚哥之旅,并非一场宗教朝圣之旅,而是“参访一个早期的、虚幻的自己,重温一场昔日的旅程”,对西班牙的爱恋是他生命中少数不变的事物之一,朋友可以从生命中消失,但一个国家不是那么容易离去,这多少还是一种文化上追根寻源的朝圣心态——“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之为朝圣之旅或沉思之旅亦可,因为绕道和思考让我行程迟缓。我同时进行两段旅程:一是驾车之旅,一是穿越由要塞、城堡、修道院,以及当地文献与传说所唤醒的历史之旅。”
西班牙独特的文化气质,以及悠远深长的历史韵味,感染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诺特博姆对于西班牙有着无法掩饰的喜爱,西班牙特性与景观相当于他的本质,相当于他心底有意识和无意识的东西,这种喜爱是建立在他对西班牙历史文化的深入研究上。西班牙征服世界之后,“走回过去的中世纪、阿拉伯、犹太及基督教时代”,“以其冷酷无情的城镇散布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像一块附属于欧洲的大陆却又不属于欧洲。诺特博姆无法用那些刺耳的、顽固的、粗野的、混乱的、自我中心的、残酷的、难以触及的、缺乏理性的字眼去思考西班牙,他需要另一种唤醒方式:游历西班牙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诺特博姆实地印证自己认识的过程。三次圣地亚哥之旅,也仿佛成为了诺特博姆对于自己研究成果的检验和展览,自由而智性的漫游不乏真知灼见——只认识热门地点的人不了解西班牙,不曾在西班牙迷宫般复杂历史中漫游过的人,无从了解行过之处的生动和惊叹。
旅行是一种无常的生活。诺特博姆把他的生命给予了荷兰和西班牙,在这两个国家亦主亦客,无论回到何处,“只是想用周围事物的永恒来衡量自己的转瞬即逝”,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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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对圣地亚哥着迷之故,诺特博姆在其另一本游记《流浪者旅店》中这样定义“朝圣”——周游世界,冥思玄想,走近神之所在。后者对于我并无意义,可是如果将“神”一词换为“神秘”,我就会赞同了。
西班牙的“神秘性”仿佛其性格中蕴藏的某种修道院特质,即使在他们的伟大君主身上也带着隐士气息。无论是赫然耸立的锡古恩札大教堂,还是圣胡安·德拉佩纳修道院柱上的约瑟梦境,抑或是荒郊野外如要塞般的封闭之所,其寂静的神秘撼动人的灵魂。打开书就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欣喜,被某种充满意象和神秘的未知所吸引:
“辽阔的海面跳着缓慢、闪烁的舞蹈。在广阔寂静的环境中,存在着神秘与危机,唯有缓缓流动的逆浪透露出大海深处蕴藏了无数的秘密。”
诺特博姆的旅行有着各种独特自然的视角转换,旅途中所见所闻的一切,每一个故事都能让他再讲出另一个故事——特鲁埃尔的石膏恋人、布尔戈斯大教堂的金色忧郁、宫娥的秘密、堂吉诃德的风车、摩尔人最后的叹息⋯⋯一种或许可称为西班牙式的缓流般的迷恋拉长了故事本身。真相、现实、谎言、幻象,在平缓的语流中,诺特博姆尝试为我们还原西班牙历史所有矛盾都是“冲突与对抗意图的总和”。漫长的旅行与记忆的纠缠自然而然生发的寄托与融合、折叠与分叉,在散淡变奏的笔触中逸出一腔踌躇满志,一种对时间的执念。
写《流浪者旅店》时诺特博姆就说过:“在没有时间的年代里,睡眠和打盹就是时间的尺度。”很多时候我们几乎找不出自由的时间,还没决定去往何处,就已经直面回忆了。在作者看来,西班牙为整个欧洲保存了过去,保存了另一种时间:声音,气味,职业。仿佛西班牙广袤空旷的土地如欲表达自己,只能透过同样无垠的“时间”。消融时光似乎就成了西班牙特有的职业,诺特博姆思考着如何将其自我塑造的形象融入西班牙全国图像中。
“只有让自己摆脱时间的人,才能找时间来创造欺骗和拒绝时间存在的东西。”诺特博姆用时间概念评价委拉斯开兹的绘画,入木三分。“明亮的线条,细长的笔画,闪亮的火花,轻柔的笔触产生光影与动感的错觉”,这种绘画错觉的造成不在于画家的超现实主义,不在于模仿自然,而在于影像制造了一个真实的假象,强化了现实主义刻意洒脱的诡计。既与真实无关,却又是某种真实,它是画家的真实也是观看者的真实。所以,诺特博姆认为自己应该拥有另一段平行的人生——“一片时间之海”,让他得以从自己的记忆中撷取贮藏起来的时间,因为他“想要的不是另一段人生,而是更长的人生”。
旅行,就是在空间里寻找时间。绕道而行,就是让自己摆脱时间,漠视事先计划的行程与抵达,接受旅行的无常与意外,因为“历史不与刻意交易”。对于朝圣者来说,灵性的重要性超越物质的存在。诚如作者所说,“朝圣者追随传奇的脚印,自己也成了传奇”。诺特博姆用他的旅行,用他影像般的文字不仅证明了这一点;同时,也证明了我们可以“用一种时间刺穿另一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