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远航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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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你想找什么?” “找我自己,找饥渴的终点,找快乐国,我相信尽头有避风港。” —— 从来都不知道,尤金·甘特生在甘特家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在哥哥史蒂夫、姐姐海伦和哥哥卢克看来,尤金几乎占据了父母所有的关注和爱,拥有他们难以企及的资源。他们羡慕尤金可以自由自在去图书馆读书,到学校学习,受到伦纳德先生的关照。他们羡慕弟弟尤金能有父亲或母亲带出门,感受外面的世界。 他们从来都看不到,尤金为了自己的这些求学求知渴望,付出了多少努力。父母并不是白白付出让他去读书的。 谁又在乎小尤金起大早,接过哥哥卢克安排派送的报纸,去最难收到订报钱的黑人区催收钱款?谁又看到过小尤金凌晨三点多醒来,送完报纸还只是天色渐亮的身影? 连母亲伊丽莎对他的关心都几乎没有。伊丽莎不在乎孩子们出去做什么工作营生,只想着他们能出门挣钱。她并没有言传身教,教导孩子们该怎么做人做事。她总是撅噘嘴,对孩子们指责她的话不以为意,或欲哭无泪。她喜欢的,还是房地产的低买高卖,还是存款的日渐增多,还是“迪克西兰”慷慨大方的房客们。 ⭐奥利弗·甘特丨异乡里的异乡人 尤金·甘特骨子里的流浪癖,大抵遗传自父亲奥利弗·甘特。奥利弗从未找到渴望的东西。或许是手持水仙花茎的大天使像,使得一阵无以名状的激情涌上心头。他向一位石刻匠请求拜师学艺,经过五年的努力变成了石刻匠。 (在我看来,书名《天使望故乡》的“天使”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启发奥利弗展开新的人生道路的天使像。他后来在阿尔塔蒙特镇的店铺门口也摆着一座天使像。第二种解释是守护天使。哥哥本杰明/本是尤金的守护天使,虽然表面很凶也会打骂尤金,他是和尤金最心意相通的家族成员。第三种解释是天使便是尤金本人。他足够单纯天真,总是带着不加怀疑的态度去相信他身边的人。他把自己最纯真的心交给他认为值得交付的人。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付出同样真心。) 在悉尼镇的小生意和大他十岁的妻子辛西娅,似乎在顷刻之间离他而去。他失意远走,搭火车又乘马车上路,最终来到阿尔塔蒙特镇。 在本书前言提到,火车是书中人物的逃脱工具。也许,奥利弗·甘特的这次旅途,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一次逃离。他在别处开展他新的人生,认识未来的妻子伊丽莎·彭特兰,养育了他的一大班孩子。 不过,他的人生和婚姻不尽如他意。他时不时痛骂妻子的彭特兰家族,痛恨他那没怎么认真工作过的老丈人,讨厌那些唯金钱如命的彭特兰家人。 ⭐伊丽莎·彭特兰丨反常的吝啬习性 “那些年的贫困生活太恐怖了,现在没有一个人谈起,其实他们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留下了永远治不好的伤痕。” 书中有不少关于故事时代背景(1900-1919)的描写。但托马斯·沃尔夫并没有大力渲染那种紧张气氛。读者却总能在人物活动和品行当中看到那些岁月带给人们的时代烙印。 伊丽莎·彭特兰也在那个时候,养成了反常的吝啬习性,对财产贪得无厌。她跟哥哥威尔一样都很有做生意的头脑。她对房地产特别有远见,时常在投资上获利。 不过这点在奥利弗·甘特看来,是让他恐惧的。他不断说这样购置土地和房产要缴纳多少税。他不想要这样。况且奥利弗跟威尔拆伙之后,威尔反而赚得更多。奥利弗气不过就再也不碰这类型的投资,只愿意踏实地做他的石刻匠。 伊丽莎刻在骨子里的吝啬习性,在日常生活中表露无遗 。她没有给过孩子们吃饱穿暖,省吃俭用只为了让自己能把看中的土地或房产买下。 在她经营“迪克西兰”的时候,她总让海伦和尤金来帮忙。她信不过那些雇用的黑人女仆,认为她们会在工作间隙偷东西。她也很喜欢去法院控告那些欠她钱的人。她志满意得。 还有,本多次让尤金找父母要生活费,尽可能去要点钱。尤金总是怯懦不去问,总觉得父母真的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为了抚养孩子已经没有钱了。 有次,本买到一双非常打脚的鞋,想要放弃它。伊丽莎叫尤金穿上这双鞋。本来尤金的脚就比本的大一些。他硬是穿着这双鞋走了六个星期,把原本直又细长的脚趾挤成肉团。他实在忍不住扔下这双鞋,伊丽莎还是觉得可惜。 事实上,伊丽莎的存款越发增多。她不挑入住“迪克西兰”的住户,即便客人是疯子,或是在里面乱搞关系的人。只要给钱慷慨,她都欢迎。海伦也为此抱怨过非常多次。 伊丽莎还会在伦纳德先生面前声称自己无力支付尤金的学费。多亏伦纳德先生爱才心切,愿意为了继续教尤金读书而选择只收一半学费,不然尤金空有读书的梦,却没有实现梦的机会。 ⭐尤金·甘特丨扭曲环境下生长的花 尤金没有辜负他的所有努力。 尤金·甘特是奥利弗与伊丽莎步入中年后迎来的最后一个孩子。伊丽莎生产尤金的那天,甘特醉醺醺地大闹。是壮硕的邻居们拉开他,伊丽莎才得以顺利生产。他们彼此间还有爱吗?可能仅剩下亲情罢了。 (第一部以刚出生不久的尤金为第一视角去观察整个甘特家及周围。这给我想起伊恩·麦克尤恩的《坚果壳》。读者也不难察觉,孩子在6个月——2岁的这个阶段大脑发育飞快,且对外界的感知非常敏感。他知道谁对他好,谁又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他明白人跟人之间永远陌生,没有人真正了解别人。我们关在母亲的子宫内,没见过她的面孔便来到人间,我们以陌生人的身份进入她的怀抱,困在难解的生命牢笼里,无论抱我们的是什么样的手臂,吻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嘴唇,暖化是我们的是什么样的一颗心,我们永远逃不掉。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难以忘怀格罗弗抱着尤金时候的温暖。他脖子上的痣,成为了尤金记忆初期最深的印记。只可惜这个温暖的怀抱,被斑疹伤寒症夺走了。 尤金时常感觉自己孤单单一个人。 虽说他和小伙伴们玩到一起,以欺负黑人和犹太人为乐。他渐渐发现,欺负弱小是多么不应该。八九岁的他开始对弱小群体产生怜悯之心。 喜欢阅读成为了他未来学习知识的一大助力。在每个迫不得已要去卖报的周四,尤金忙里偷闲泡在广场的图书馆里,如饥似渴阅读大量书籍。这个良好习惯让他在伦纳德先生讲课时亦能对答如流。 (伦纳德先生虽然一心办校,他并无吸收新知的渴求,只能教书本上的常规知识。一旦学生问到拓展问题,伦纳德先生便不能从善如流。) 喜爱阅读与能去学校上课,都成为了家中兄弟姐妹嫉妒他的地方。不过,本没有嫉妒他这个小弟弟,而是更加督促他上进,别沉沦声色。 史蒂夫、海伦和卢克则不然。他们对尤金算不上有手足之爱,反倒是认为他是彭特兰家的人,不是甘特家的人。本是同根生,他们却把尤金排挤到利益的对立面。 尤金不怕承受身体上的伤痛,却痛心人们对他一次次的语言伤害。 还好伦纳德先生和妻子玛格丽特视他如己出。伦纳德先生负责教授课程。玛格丽特心疼这瘦弱的孩子,让他不要像自己那样生病。师母的无限温柔,令尤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母爱,伊丽莎不曾给过的母爱。他愿意听玛格丽特的话,硬着头皮参与学校的竞技活动。他不喜欢这种带着肢体冲撞的活动,但玛格丽特认为这样能锻炼身体,他也就勉为其难去参加。 也是伦纳德夫妇的坚持,才让尤金有机会读大学。他们想要挽留尤金,想着他能否晚一年上大学。只是,甘特先生只肯让尤金上公立大学。他们提早一年放尤金读大学。 读大学的费用哪里来?还是尤金自己出外赚钱。伊丽莎给过多少支持?或许只是一盒三明治和两套衣服。别的几乎没有。 ⭐尤金·甘特丨爱得痛了 痛得哭了 尤金记得受骗的滋味,记得被侮辱的滋味,记得爱情初尝的滋味,也记得被抛下的滋味。 他确实读了很多书,远超同龄人的阅读知识面。只可惜,没有人给他准备大学里与人相处的预习课。他总是被骗被欺负被疏远。 他总是孤单单一个人。 被朋友拉去跟莉莉共度良宵。其实这并不是爱,只是爱欲。他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 跟劳拉·詹姆斯的爱恋,很纯真,却又很现实。彼此年龄悬殊。她的年龄该论及婚嫁。他却还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孩。她乘火车离去,却请尤金不要忘记她。她和订婚近一年的未婚夫结婚去了。剩下尤金孤单单一个人。 他还剩下与他心意相通的哥哥本。 ⭐尤金·甘特丨学徒期限到了 该起航了 甘特先生罹患前列腺肿。海伦勤勤恳恳地照顾他六年,却发现甘特很有可能比家里的其他人都有活得久。只有一根丝线支撑甘特先生的生命,却意外地让他恢复往常的状态。 本却不行了。他这文静的人,感觉像是在暗处,维系家人的关系。他一心想要投效军队,却屡屡因为身体状况被拒。尤金最后一次看他,他已经在病床上发出那种刺耳的咕噜声。 本用他的生命维系着家人的暂时和睦。最讽刺的是,甘特不愿意看儿子死去,只因为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一千美元安葬他。伊丽莎又老调重弹,认为本的病会好的,(病没那么严重)有一半是想象的。他们最后用最体面的方式安葬本的遗体——以补偿他在世时缺失的爱和金钱。 倘若父母有一星半点怜惜自己的孩子,不吝惜自己的钱财去照顾他们,或许他们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他们有的沉沦,有的失意,有的痴狂,还剩下尤金为自己的未来挣扎。 ⭐尤金·甘特 丨起航吧 尽头会有避风港 尤金在圣诞节后的那次酒醉,激发了在家庭成员内部潜藏已久的矛盾。 事实上,尤金并没有像卢克或海伦他们想的那样沉溺酒精。他不习惯烈酒入口的辣感。喝酒也只是感受到了甘特那么爱喝酒的理由——暂时忘却烦恼。 可是海伦和卢克想着用道德来约束小弟弟。海伦说尤金别以为读了那么多书就凌驾在他们之上,以为自己比他们强。卢克和海伦总把尤金列到彭特兰家的人,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恨他,他知道。 喝醉酒真的是小事。只是他们看不惯尤金远比自己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尤金亦不觉得他在这个家里获得什么。这里没有爱,没有手足之情。连他拥有的机会都是他自己争取的。他们没有帮上忙,甚至还反对过。甘特家的人都是好面子的。只有他们害怕别人背后议论他们(为什么不给孩子上大学),他们才让尤金去上大学。真正对他好的,只有伦纳德夫妇和哥哥本。 《虞美人草》里甲野多次表示自己愿意把房子和财产给妹妹藤尾。别人都认为他疯了。他却认为他不需要这些外在的累赘。 而尤金,在卢克递过那张弃权书让他签字时,他毫不犹豫签下名字。他终于可以摆脱甘特家的羁绊,试着独立去拥有自己的人生了。 人生是一次无返航的旅途。航程是最初、最后,也是唯一的。 尤金终于可以自由感受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虚有的门扉,以及所有被遗忘的面孔了。 他十九岁以后的人生道路,由自己掌舵,孤帆远航,寻找尽头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