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居族旅行中!
我对茧居族的兴趣一半出于窥私癖的好奇,一半出于对自己的担忧。
好奇来自于社会新闻——动不动就是某某茧居族对老迈的父母施加暴力,或者冲上街头产生无差别伤害的受害者。这种报道看多了,不免对这个深居简出的族群充满误解,好像社交退缩、精神疾病、缺乏社会联系、啃老等等一系列的负面名词就是他们的全部。
这样的报道看多了,我会觉得我需要看到这些标签以外的具体的个人——这个以最决绝的方式回避目光的群体中的个体到底是什么样貌?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希冀被社会打破、有又怎样的日常体验和未来?我仿佛觉得我必须去了解这些,才能对冲大众媒体对他们刻板偏见式的塑造和廉价的同情。作为媒介的读者和消费者,我感到我欠他们一个妖魔化之后的申述、一种客观的观察、一次彻底的倾听。
担忧来自于心底一种隐秘的渴望——如果不用出门就能饱食终日,不用再出卖自己换取收入,不用再面对社会的种种要求伪装自己,不用在人群的尔虞我诈中绞尽脑汁,而以自己的本来面貌、只以自己为中心活下去,有网络有外卖,还能在半夜寂静无人的时候出门遛遛狗——对像我这样的社恐来说,茧居族生活的一部分简直是神仙日子。
无怪乎作者也写到,当他带着茧居族在发展中国家旅行的时候、向当地人讲起茧居族闭门不出的日子时,当地人纷纷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我读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这个细节中透露出非常有趣而丰富的洞察。
一方面,可见避世与茧居原本就是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本能的热望之一,人人有之,高敏感人群尤其多。茧居族不过是经由各自痛苦的生命体验——无论这种痛苦来自于社交障碍、发展障碍、糟糕的养育环境、学校企业等高压集体环境中的创伤、还是精神障碍——而被推到了一个更为极端的境地而已。
另一方面,我们能看到作者援助茧居族的独特方式——带着他们跨国旅行。脱离了日本的高压环境、强硬的集体主义文化,他让旅行成为了一种安全空间,让这些适应不良而产生退缩的人获得一次喘息的机会,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潜能、发展生活和社交能力、培育自信、矫正对“他人即地狱”痛苦认知过于泛化的缓冲。在跨国旅行中,“外国人”的身份让他们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苛刻的自我要求和贬低——正是这种被内化了自我要求让他们对他人绝望、以至于选择闭门不出,也终于让他们可以获得一种被善待的宽容,哪怕作出什么不符合日本文化的怪异举动、也可以披上“外国人”的外衣而得到赦免和谅解。于是一次跨国旅行成为一次“EAT PRAY LOVE”,也成为了一次让茧居族直面恐惧、打破僵化认知的成长机会。
我不由得为作者鼓掌。他从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培植出了对茧居族的共情,也从自己的跨国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中找到了让他自己避免退缩为茧居族的救命符。如今,他以这种救命符反哺他人、努力把他们一个个从自我挖掘的坟墓中拽出来、帮助他们学会自立。同时,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圣母的滥情,却有资深报道记者和跨国背包客的客观、冷静、处事不惊、灵活机动。
关于日本茧居族的报道和书其实不少,但由一个多年致力于援助茧居族的志愿服务人士来记述和梳理他所经历的援助现场、分享经验,像这样的文本似乎还不多见。我相信他的分享不仅有助于打破大众媒体对茧居族的刻板偏见,更有助于心累想避世的人和已经受困于茧居的人自救。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还想起一个人——英剧THE IT CROWD《IT狂人》里的Richmond瑞蒙德。这个涂着哥特妆的人可能是我对茧居族最早的认知之一。如今想起他来,除了他的古怪、僵硬,我更多记得他的诚实、认真、温暖、聪明。巨蟒剧团式的黑色幽默也挡不住他悲观厌世古怪吓人背后可爱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