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奥马尔
2021年,古尔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为“毫不妥协并充满同理心地深入探索着殖民主义的影响,关切着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如果说革命叙事与流亡叙事是拉美作家挣脱不掉的写作主题,那么殖民叙事与难民叙事则是非洲作家始终在场的文学记忆。古尔纳也不例外,“记忆,永远是古尔纳笔下重要的主题。”但这种记忆,充满着创痛与悲情,并在与时间、他者和自我的撕扯、纠缠、对峙的过程中,落地为一个个难以启齿却又必须下笔的故事。
《海边》亦是如此。萨利赫·奥马尔以难民身份申请入境英国,他使用的是赖哲卜·舍尔邦·马哈茂德的护照。后者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因房产纠纷而结仇,并被后者的妻子阿莎构陷入狱。11年的狱中生活波澜不惊,外面的世界却已沧海桑田,故土人情面目全非,妻子和女儿也早已离世。他在出狱15年后决定远赴英国,逃离桑给巴尔这个伤心之地。
而在英国一所大学担任教授的拉蒂夫·马哈茂德(伊斯内尔·赖哲卜·舍尔邦·马哈茂德)是赖哲卜的儿子。他因难民官员的一次求助而知道了奥马尔的存在。于是,他鼓起勇气探访了这个亲戚,并在两次的长谈中了解了两个家族的历史过往。怨恨与敌意在真相中消融,原来事实并不是他原先的认知,自己父母才是真正的的施害者。
小说采用了正叙、倒叙、插叙相结合的叙述技法,并且变换第一人称视角,分别从奥马尔和拉蒂夫的立场讲述过往的发生。尽管书写方式频繁转换,文本却有条不紊地推进,犹如拼图般逐渐拼嵌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海边是奥马尔无法屏忆的历史背景墙,饱含意蕴丰富的指涉与投射,其中既有家国动荡下的生民涂炭,又有个人无可奈何的颠沛流离。奥马尔从桑巴给尔的海边逃离至英国的海边,却逃离不了苦难的历史与悲痛的记忆。即使到了和平稳定、繁荣富裕的英国,坦桑尼亚海边的苦难与悲痛还是被置换为英国海边的孤独与苦闷。
巧合的是,坦桑尼亚的官方语言斯瓦希里(Swahili)出自阿拉伯语,其意就是“沿海的”。即使切换了空间,仍无法切换根脉相连的母语,无论到了哪儿,都有那个海边。
《海边》未尝不是属于古尔纳以及在动荡局势下逃离故土的那一代人的“伤痕文学”,他们“生活在别处”,在遥远的大陆怀念家乡的土地,回望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包括成长与欢愉,也包括逃离与痛苦。《英国穆斯林小说:当代作家访谈录》收录了约克大学全球文学教授克莱尔·钱伯斯对古尔纳的一篇访谈文章《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非洲性”》,文中古尔纳的一句话可以为这篇小说提供绝佳的注脚,“我对移民流动不居的状态非常感兴趣。我对它有兴趣,并非因为它是远在天边的反常现象,而是因为它就是我的人生经验,当代世界的主导经验。我认为这种经验就是居住在一处,但在别处却有着自己的想象生活,甚至幻想生活。”
小说最后,奥马尔在与拉蒂夫的交谈中,为积攒已久的情绪打开了泄洪的闸口,并在情绪的释放中达成了双向的和解。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是彼此的和解,而对于他们个人来说,这种和解,既是放下沉重不堪的家族包袱,和历史冰释前嫌,也是走出苦大仇深的记忆阴影,与自己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