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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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时,天主教会的教士为不列颠带来的不仅是一整套的圣经文本,还有以希腊和拉丁经典文本为基础的欧洲大陆大学体系。虽然普通民众被认为知晓一些本土传说诸如亚瑟王、瓦威克的盖伊爵士、罗宾汉、掌管风与冬的莱斯特蓝肤老妖婆以及李尔王便已足够,不过在都铎王朝早期,神职人员和士绅阶层常常会谈到奥维德、维吉尔笔下的神话,以及文法学校对特洛伊战争的总结。如果不懂点希腊神话,就很难真正理解 16 世纪至 19 世纪的英文官方文献,即便如此,后来古典文学在中小学和大学中备受冷遇,以至于如今你很难再指望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知道(诸如)丢卡利翁、珀罗普斯、代达洛斯、俄诺涅、拉奥孔或安提戈涅了。如今,人们对希腊神话的了解大多来自一些童话版本,诸如金斯利的《英雄》和霍桑的《杂林别墅里的希腊神话》等。乍看之下,这似乎没有多大问题,因为在过去的两千年里,人们已习惯于将神话视作奇异荒诞的幻想产物,只是希腊文明童年时期留存下来的迷人遗产,而教会为了强调《圣经》在精神上的更高价值,自然会贬低它们。然而,若要研究早期的欧洲历史、宗教和社会学,那它们就派不上多少用场了。
英语中形容荒诞不经的“chimerical”是 chimera(客迈拉)的形容词格,它的本义是“母山羊”。在四千多年前的人看来,客迈拉并不会比今天的宗教符号、纹章或商标更奇特。它是一个正式场合使用的嵌合兽(如荷马所记载),有狮子的头、山羊的身体和蛇的尾巴。人们在卡赫美士(位于今天的土耳其境内)的一座赫梯神庙墙上发现刻有客迈拉,如同其他嵌合兽斯芬克斯和独角兽那样,客迈拉最初是一种历法符号:它的每一部分代表着天界女王神圣历法年中的一个季节——按照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的说法,女神玳瑁琴上的三根琴弦也具有相同的象征意义。尼尔森在他的《远古计时法》一书里曾对这种古老的三季之年有所论述。
然而,希腊神话文本庞大、杂乱无章,其中还包含了从克里特岛、埃及、巴勒斯坦、弗里吉亚、巴比伦及其他地区的舶来概念,只有一小部分可与客迈拉一样被归为真正的神话。我们不妨将真正的神话定义为公众节日上表演的仪式性哑剧的简略叙述,常以图像的形式被刻在神庙墙壁、花瓶、印章、碗、镜子、箱子、盾牌或挂毯等上。客迈拉和它的历法兽同伴们想必在这些戏剧性的祭祀表演中意义重大,这些表演连同它们的图像和口头记录,逐渐演化成每个部落、氏族或城市宗教机构的基本权威或章法。它们的本质是古老的图腾兽,旨在守护一位女王或男王的国度繁荣兴盛——在说希腊语的地区,女王的历史要早于男王——以及在必要时出手干预。琉善在《论舞蹈》中列举了大量至公元2世纪仍在上演的仪式性哑剧;而保塞尼亚斯曾描述过德尔斐神庙上的壁画,还有科林斯僭主库普塞洛斯供奉在奥林匹亚神庙箱子上的雕刻。这些情况表明,直到那个时期还有海量繁杂的神话记录,但如今,这些神话记录已荡然无存了。
真正的神话必须与如下类目加以区别:
(1)哲学神话,比如赫西奥德《神谱》中的创世故事。
(2)已无人知晓根由的神话,如阿德墨托斯用狮子和野猪来驾车的神话。
(3)讽刺诗或者伪托作,如森林之神西勒诺斯谈到亚特兰蒂斯的故事。
(4)伤感故事,比如那耳喀索斯与厄科的故事。
(5)经过修饰的历史,如阿里翁和海豚的冒险。
(6)游吟诗人的浪漫诗,如克法洛斯和普罗克里斯的爱情。
(7)政治宣传,比如忒修斯将阿提卡城邦化的故事。
(8)凡人的传奇故事,如厄里费勒的项链。
(9)喜剧,比如赫拉克勒斯、翁法勒和潘的寝房闹剧。
(10)戏剧,比如忒斯托耳和他的两个女儿的故事。
(11)英雄史诗,比如《伊利亚特》的大部分内容。
(12)基于现实的小说,比如奥德修斯造访淮阿喀亚岛的故事。
然而,即使最没希望的故事往往也蕴藏着真正的神话元素,而某个流传下来的神话最完整或最具启发性的版本几乎很少能由单一作者完成;此外,当我们寻找某个神话最初的版本时,也不应假定越古老的版本就越具权威性。很多时候,亚历山大时代诙谐的卡利马科斯,奥古斯都时代轻佻的奥维德,拜占庭晚期枯燥的柴泽斯,给到的神话版本往往明显比赫西奥德或希腊悲剧里的更早;13世纪的《特洛伊陷落记》在某些方面比《伊利亚特》更具神话色彩。对神话或伪神话叙事进行文本解读时,应当非常注意人物姓名、出身部族和命运,再把它恢复成戏剧性仪式,这时故事附带的一些元素会让人联想到另一个结局走向完全不同的神话,从而使两者都能得到解释。
研究希腊神话时,应首先考虑在雅利安人从遥远的北方和西方入侵之前,欧洲存在的政治和宗教体系。从现存的文物和神话来看,新石器时代整个欧洲的宗教观念体系有着明显的相似性,都以拥有众多称号的大母神崇拜为基础,在叙利亚和利比亚也存在大母神信仰。
远古的欧洲信仰中没有男神。大女神被认为是不朽、不变、全能的;当时的宗教观中还没有父亲的概念。女神更换情人不过是为了寻欢作乐,而不是为了给她的孩子们找个父亲。男人们惧怕、崇拜和服从女族长;她在洞穴或茅屋中照管的炉灶是最早的社交中心,而做母亲则是最初的奥秘。这就是为何在希腊的公众祭典上,第一份祭品总是献给女灶神赫斯提亚的。赫斯提亚女神的白色标志性形象最初可能是一堆紧密堆积的白灰堆,其中包裹的木炭能维持热量,这是在无烟情况下保存火种的最简单的方法,它或许是女神最广泛的象征物。在德尔斐,它被转化为石灰岩,成为翁法洛斯,或脐中心。后来,人们把它转化成石灰岩白土丘,土丘下埋葬着五谷娃娃,在来年春季会发芽;人们也把它与贝壳、石英或白色大理石丘联系在一起,丘中安葬着死去的圣王。除了月亮,太阳也是这位女神的天体象征(根据希腊白昼女神赫墨拉与爱尔兰的格拉涅女神推断)。但在早期希腊神话中,月亮的地位要高于太阳——月亮更令人敬畏,它不会随着年衰而变暗,还被认为有制造降雨或干旱的力量。
人们把月相的三个阶段——新月、满月和残月与女神的三个神相——少女、新妇(适婚妇女)和老妪相对应。由于太阳每年的运行周期同样能对应女神的成长与衰老——春天是少女,夏季是新妇,冬季是老妪——人们又将女神与自然界的季节更替、草木荣枯联系在一起;正如大地母亲在新的一年之初孕育嫩芽和蓓蕾,继而鲜花盛开,硕果累累,最后在一年之末草木枯萎,万物凋零。后来女神又被赋予另一种三位一体的神相:天上的少女,地上或海中的新妇,以及冥界的老妪——分别对应塞勒涅、阿芙洛蒂忒和赫卡忒。这些神奇的类比使成为神圣的数字,而且为了彰显三相女神的神通,每一位女神——少女、新妇和老妪后来又各自演变出三种神相,这使月亮女神的数量增加至九位。然而她的崇拜者从来不会忘记,并非真的有三位女神,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位大女神;虽然到了古典时代,阿卡迪亚的斯廷法洛斯是少数仅存的女神圣地之一,这些圣地都献给了同一位女神:赫拉。
当人们真正认识到交媾与生育之间的联系后——赫梯神话中,头脑简单的阿普的故事描述了这一宗教转折点——男性在宗教中的地位逐步提高,风或河流不再被认为能令女性怀孕。部落的新妇女王可能会从她的年轻男性随从中挑选一位作为她的年度情人,他在年末以圣王的身份死去;这使他成为丰产的象征,而非满足女王情欲的对象。圣王的鲜血被洒到果树、庄稼和畜群上促进丰产;随侍女王的女祭司们(通常由适婚女性担任)戴着母犬、母马或母猪的面具将圣王的躯体撕碎,生吞他的血肉。后来,这一仪式有所变化,象征太阳的圣王会在夏至太阳热力初现颓势的时候死去;另一名年轻男子,他的孪生弟弟,或名义上的孪生弟弟接替他——方便起见,我们就用古爱尔兰语里的“tanist”(意为“继任者”)来称呼他吧——成为女王的新任情人,并在冬至时分被献祭,作为回报,他将转生为神谕之蛇。这些女王配偶只有在获女王准许,穿上女王法袍时才能代理她行使权力。男性王权就这样发展起来了,由于太阳的季节变化与圣王的命运息息相关,太阳逐渐成为男性生殖力的象征,但它仍在月亮的监理之下;一如圣王仍在女王的监理之下,这种模式在母权时代过去很久之后依然存在。这也是为何在较为传统的地区如帖撒利,女巫们会以月亮的名义威胁太阳,让它被永无休止的黑夜吞没。
然而,即使女性在宗教事务上享有权威地位,但并没有证据表明,男性被剥夺了在无女性监督下自主行事的权力,虽然很有可能他们从事的是自那时候起被认为是适合男性这一“弱势性别”的行当。不过,只要他们不违反母系氏族的律法,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打猎、捕鱼、采集食物、照料牛羊、抵御侵犯部落领地的入侵者。在迁徙或战事期间,某些男性也可以被选作担任图腾宗族的头领。不同的母系部落选择男性军事统帅的规则似乎各不相同:通常他是女王的舅舅,也可以是女王的兄弟或外甥。只要不损害女王的宗教权威,大部分原始部落的军事统帅有权判决男人之间的纠纷。南印度的纳雅人有着留存至今最古老的母系氏族社会,部落的公主们会与童养夫结婚,但她们很快就会与之离婚,还可以和任何种姓的情人生孩子;西非几个母系部落的公主会嫁给外族人或平民。前希腊时期,王族女性毫不介意从她们的农奴中挑选情人,如果洛克里斯的一百家族和埃披捷庇里欧伊的洛克里斯人不是特例的话。
历法最初是根据月相来计算的,每一个重要的仪式都与某一个特定的月相所对应;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的日期虽然没法完全确定,但大致会落在这个季节最近一次的新月或满月时分。圣王会在他继位后的第七个满月时节死去,数字 7 由此获得了特殊的神圣含义。经过仔细的天文测算后,人们发现一个太阳年历时 364 天又几个小时,即便如此,多出来的几个小时必须被分配到月份中——即月亮周期——而非太阳年的零头中。这些月份后来成了英语国家的“习惯法月”,每月共计28 天,28 也是个神圣数字,因为月亮可被视作女性来崇拜,女性的行经周期大致也是28天,这也正是月亮一次公转的真正周期。习惯法月由七天周构成,每一天的性质似乎可以由圣王在位时期每个相应月份的性质得出。这一历法系统将女性和月亮联系得更为紧密,此外,364天正好可以被28整除,每年的民俗节日也可以与习惯法月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作为一种传统习俗,欧洲农民在儒略历颁行的一千多年后仍在使用一年十三个月的历法,这也是为何生活在爱德华二世时代的罗宾汉在一首庆祝五朔节的民谣中唱道:
一年多少快活月?
我要来说有十三……
后来一名都铎时代的编纂者将它改写成了:“……我要来说仅十二……”十三是太阳死亡的月份,在迷信中一直象征不祥。七天周的每一天都有相对应的提坦神:即司掌太阳、月亮及那时人们所知五大行星的星期之神,创造他们的则是创世女神。这套历法系统可能最初是从母系制的苏美尔演化而来的。
此后,太阳便开始了十三个月的周期,以冬至为起始,白昼在漫长的秋季结束后再次变长。由于地球绕太阳公转,让太阳年多出来的这一天被安插在第十三个月和第一个月中间,成了 365 天中最重要的一天。这一天,部落的新妇女王会选出圣王,通常是跑步、摔跤或射箭比赛的优胜者。后来,这种原始的历法有了一些变体:在某些地区,多出来的这一天没有被放在冬至,而是放在另一种新年的伊始——跨季日圣烛节3的前后,此时春日的迹象已悄然而至;或是放在春分日,即太阳被认为即将成熟的时日;或是在夏至日;或是在天狼星升起,尼罗河泛滥的时日;或是在秋分,第一场雨降临的时日。
综上所述,早期希腊神话其实反映的是女王和她的情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始于一年一次或一年两次的圣王献祭,终于《伊利亚特》成书的年代,那时的国王们夸口道:“我可比我的祖先强多了!”在这一过程中,男性王权不断侵蚀女王的荣耀。许多非洲神话可以诠释这一渐进的演变轨迹。希腊神话有相当一部分是政教神话。柏勒洛丰驯服了有翼神马珀伽索斯,杀死了客迈拉。在这个神话的一个变体中,珀耳修斯飞跃天空,砍下珀伽索斯的母亲、戈耳工女妖美杜莎的头颅,正如巴比伦英雄马尔杜克杀死怪物之母、海洋女神提亚玛特。珀耳修斯的名字 Perseus 或许应拼作 Pterseus,意为“毁灭者”;他也并非像卡罗利·凯雷尼教授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典型的死亡人物,倒有可能代表了在公元前两千多年前入侵希腊和小亚细亚、挑战三相女神权威的父权制希腊人。珀伽索斯是女神的圣兽,因为这匹有月牙形马蹄的马出现在祈雨仪式和圣王的就任庆典上;它的翅膀是上苍本性的象征,而非为了彰显它的神速。正如简·艾伦·哈里森指出的,美杜莎一度就是女神本身,她将脸隐藏在可怖的戈耳工辟邪面具之后,意在警告未受秘传之人不要窥探她的秘仪。珀耳修斯砍下美杜莎的头,意指希腊入侵者攻占了女神主要的圣地,剥夺了她的女祭司的戈耳工面具,抢占了女神的圣马——人们曾在玻俄提亚发现过一幅女神的早期神像,她有着戈耳工的头和母马的身体。珀耳修斯的翻版柏勒洛丰杀死了吕喀亚的客迈拉,意即希腊人废除了古老的美杜莎历法,以另一种历法取而代之。
同样地,阿波罗在德尔斐杀死大蛇皮同,反映了亚该亚人占据克里特大地女神的圣地;他试图侵犯达芙妮也是如此,随后赫拉把达芙妮转变为桂樱树。弗洛伊德学派援引这则神话,意图用此象征少女对性行为的本能恐惧。然而,达芙妮绝不是胆怯的处女。她的名字是 Daphoene 的简写,意为“血女神”,代表女神纵欲狂欢的那面神相,她的女祭司迈那得斯咀嚼着含有氰化钾的桂樱叶陷入癫狂,在满月之夜冲出桂樱园袭击无防备的路人,把孩子或幼兽撕成碎片。希腊人镇压了这些女祭司团体,只有桂樱园留了下来,作为达菲厄涅女神曾经占据这些圣地的证据:除了以阿波罗的名义说神谕的皮提亚女祭司外,任何人都被严令禁止咀嚼桂樱叶,这一禁令直到罗马时代才被解除。
公元前两千年早期的希腊入侵者通常也被称为埃俄利亚人和爱奥尼亚人,一般认为他们的破坏性比之后的亚该亚人和多利安人要小。一小支崇拜雅利安三相男神——因陀罗、密特拉和伐楼那——的游牧民翻越了天然屏障俄特律斯山,顺利在帖撒利和希腊中部的前希腊土著之中定居了下来。他们被接纳为当地女神的子民,还向女神献上了圣王。无论在希腊本土还是在克里特,男性军事贵族都向女性神权政体妥协,希腊人因此获得了立足点,并将克里特文明输出到雅典,进而到整个伯罗奔尼撒。最终,希腊语成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的通用语,到了希罗多德的时代,只有一个神谕所还在用前希腊时期的语言发布神谕。圣王们扮演着宙斯、波塞冬或阿波罗的化身,用他们的这个或那个名号来称呼自己,尽管宙斯在数个世纪里还仅仅是个半神,而非奥林匹斯山上不朽的天神。有关男神引诱宁芙仙女的早期神话,显然指的是希腊各部首领与前希腊土著的月神女祭司的联姻;赫拉对此强烈反对,因为保守的宗教观对联姻有着抵触情绪。
由于圣王的频繁更迭实在令人厌烦,于是人们同意将他的任期延长,从 13 个月的一年延长至有 100 个月的大年,这个时长可以使太阳历与太阴历基本重合。不过,由于田地和庄稼仍需丰产,圣王同意在每年举行一次假死仪式,也就是在神圣太阳年之外的那一天,他将王权让渡给一名男孩替身,替身也被称作一日王,会在这一日结束时死去,他的鲜血被洒到果树、庄稼和畜群上。就这样,圣王的任期将持续一整个大年,他的继任者要么作为副手辅助他;要么两人轮流统治国度;要
么女王将领地分成两半,交给两人分别治理。圣王会在许多神圣仪式上替代女王行使职责,他穿着女王的法袍,戴着假胸,借用她的月亮斧作为权杖,甚至可以代理女王进行神圣的求雨仪式。圣王的死亡仪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过去,他被疯狂的女祭司撕成碎片,被长矛刺死,被斧头砍死,被从悬崖上扔下去摔死,被捆在柴堆上烧死,被扔在池子里淹死,被飞驰的车轮撞死。总之,他必须死。现在,圣王有了可以代他在祭坛上死去的男孩替身,政权步入了新的阶段,于是,他在大年任期结束时拒绝死去。圣王把他的领地分为三份,将其中两份分封给他的继任者后,他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任期。他的理由是,现在有了更精准的太阳历和太阴历近似点,即 19 年,或325 个阴历月。就这样,圣王的任期从大年变成了极大年。
这一渐进的政权演变过程在许多神话中都有体现,但有一点是贯穿始终的,即圣王必须和部落的新妇女王结婚,女王或通过王室同辈女性的竞技赛来选拔,如赛跑的优胜者成为下一任女王,或通过幼子继承制选拔,如从家族支脉中选出年纪最小的适婚女性继位。王位通过母系血脉传承,理论上,古埃及应该也是如此,因此,圣王与他的继任者需从王族女性谱系之外遴选;直到某个胆大妄为的国王为了延续他的统治期,最终决定和女王的嗣女、他名义上的女儿乱伦。
到了公元前 13 世纪,亚该亚人的入侵严重削弱了母系继承制的传统。自那时起,圣王的在位时间开始由他自身的寿命决定;到了第二个千年末期多利安人入侵时,父系继承制已被正式确立。王子无须再离开父亲的宫廷,远赴他乡与异国公主结婚;而是变成公主嫁到王子的王国,奥德修斯说服佩涅洛佩跟他回伊塔卡反映的就是这一转变。此时,家谱虽已转为父系传承,一本伪托希罗多德所作的《荷马的生平》一书中提到的一个萨摩斯人的故事却表明,在阿帕图利亚祭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时候男性亲属祭典已经取代了女性亲属祭典,男性仍被禁止参加祭典中向大母神献祭的仪式。
后来,随着希腊和前希腊的观念逐渐达成妥协,广为人知的奥林匹斯体系应运而生:它是由六位男神和六位女神组成的神圣家庭,由宙斯和赫拉联合统治,形成了巴比伦模式的众神议事会。但在前希腊人发起的一次叛乱后——《伊利亚特》将其描述为试图篡夺宙斯的王位——赫拉开始屈从于宙斯,而雅典娜开始宣称自己“为父而战”,最后,狄奥尼索斯取代了赫斯提亚,确保男神在议事会中的优势地位。不过,虽然女神们变成了少数,却从未如她们的姐妹在耶路撒冷那样被完全驱逐,因为广受尊敬的诗人荷马和赫西奥德“赋予了诸神名号,安排了各自的职责和特权”,这是不容易被剥夺的。此外,尽管这个体系将所有王族血统的妇女纳入国王掌控,以防外人染指母系的王族血脉传承,如在罗马人们成立了维斯塔贞女祭司团,在巴勒斯坦大卫王建起了后宫,但此类做法从未在古希腊出现过。父系血统、传位和继承法则阻碍了更多神话的诞生。英雄传奇开始,随后消逝在共同历史的光芒中。
诸如赫拉克勒斯、代达洛斯、忒瑞西阿斯和菲纽斯之类的神话人物寿命跨越了好几代人,那是因为这些只是名号,而非特定英雄的名字。然而,神话虽然很难对应得上具体的年代,却总是有现实基础的:以埃阿科斯令人困惑的梦境为例,蚂蚁从一个神谕橡树上掉落变成了人类,在赫拉使埃伊纳岛人口减少后,蚂蚁开始殖民该岛。有趣的是:这棵橡树是由多利安人带来的一颗橡实长成的;蚂蚁是帖撒利蚂蚁;而埃阿科斯是河神阿索波斯的孙子。通过这些元素,大致可以拼凑出在公元前两千年末期埃伊纳岛的移民史。
尽管希腊神话有着相同的模式,但在考古学家能提供更精确的希腊各部族迁徙路线和年代表之前,每一传说的诸多细节都可以有多种阐释。历史学和人类学研究应是唯一合理的方法:荣格学派认为客迈拉、斯芬克斯、戈耳工、半人马、萨堤尔等只是集体无意识的盲目产物,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被赋予某种确切的意义,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希腊的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早期并非像荣格博士认为的那样是人类的童年。举例而言,宙斯吞下墨提斯,随后从他头颅的一个切口中蹦出了雅典娜,这并非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是一种精心构思的神学教义,它至少调和了三种相互矛盾的观点:
1. 雅典娜是女神墨提斯独自生下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以墨提斯为首的智慧三女神中最年轻的一位。
2. 宙斯吞下墨提斯;也就是说,亚该亚人镇压了墨提斯信仰,并把一切智慧都归功于他们的父神宙斯。
3. 雅典娜是宙斯的女儿;也就是说,崇拜宙斯的亚该亚人允许保留她的神庙,条件是她的信众承认宙斯为至高无上的主神。
宙斯吞下墨提斯,以及后续的故事想必也会生动地展示在神庙的墙上;正如狂欢纵欲的狄奥尼索斯——一度是塞墨勒独自生下的儿子——是从宙斯大腿上重生的,智慧的雅典娜则是从宙斯脑袋里重生的。
有些时候,某些神话乍看之下令人困惑,那往往是因为神话叙述者出于偶然或有意误读了某一圣画或戏剧性仪式。我将这种过程称为“圣像的曲解利用”(iconotropy),许多神话文本都曾遭到过这样或那样的曲解,它将古老的信仰彻底改写并盖棺定论。希腊神话充斥着大量圣像的曲解利用的例子。举例而言,赫淮斯托斯那能自动运行到众神会议并自动返回的三腿桌,并非如查尔斯·赛特曼博士在《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一书中所解读的那般,是一种自动装置的构想;而是三腿的金色日轮盘(正如马恩岛上的纹章徽记那样),它代表着一年的三个季节,而桌子的数目显然代表“赫淮斯托斯之子”被允许统治利姆诺斯岛的年数。所谓的“帕里斯的审判”也是如此,一位英雄被要求在三位女神的魅力中做出抉择,然后将苹果授予最美丽的那一位,它所反映的是一项古老的宗教仪式,其历史远比荷马和赫西奥德生活的年代更古老。这三位女神其实是同一位女神的三面神相:少女雅典娜、新妇阿芙洛蒂忒和老妪赫拉——阿芙洛蒂忒也并非从帕里斯手中接过苹果,而是将苹果递给他。这颗苹果象征着帕里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女神的青睐,也是他通往极乐之野的通行证,那个位于极西方的苹果乐园只有英雄的灵魂方可入内。在爱尔兰和威尔士神话中经常出现类似的礼物——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将苹果交给赫拉克勒斯,以及“众生之母”夏娃将苹果交给亚当,都有着相似的寓意。这也是为何守护圣林的女神涅墨西斯一手持着苹果枝,那是她送给英灵们的礼物,在后期神话中,她成了对傲慢国王神圣复仇的象征。所有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天堂都是有果园的岛屿,而天堂本身的含义就是“果园”。
真正的神话研究应从考古学、历史和比较宗教学开始,而不是在心理学家的咨询室里进行。虽然荣格学派认为“神话是前意识心理的原始启示,是无意识事件的无意识表达”,但实际上,希腊神话的内容并不比现代的竞选动画更神秘,而且大部分是在与米诺斯时代的克里特有着密切政治关系的地区形成的——那时的克里特已是个发展程度相当高的国度,有文书档案、带排污管的四层建筑、形状与现代锁相似的门锁、注册商标、棋类游戏、统一的度量衡体系,以及一套经过长期天文观测得到的历法。
我的研究方法是,尽可能用流畅的叙事方式把各神话中分散的元素加以组合,辅以一些鲜为人知的、可能有助于确定神话意义的文本变体,并尽我所能回答在人类学或历史学术语中出现的所有问题。我很清楚,这对任何一名神话学者来说都过于野心勃勃,不论他工作的时间有多长,有多努力,错误都在所难免。需要强调的是,本书中所有关于地中海地区宗教或仪式的陈述,在有文字记录的证据出现之前,都只是推测性的。不过,本书自 1955 年首次出版以来,伊娃·梅罗委兹的《阿肯族创世神话》与我书中推论的宗教和社会变迁有诸多相似之处,还是让我备受鼓舞。阿肯族人是古代从撒哈拉沙漠绿洲向南迁移的利比亚—柏柏尔人的后裔,也是前希腊土著的近亲(见本书第 3 节第 3 段),他们在廷巴克图定居后与尼日尔河的原住民世代通婚。公元 11 世纪,他们继续向南迁移来到现今的加纳。他们的文化中留存了四种不同的崇拜仪式。最原始的那一种中,月亮被视作至高的三相女神恩戈墨,她可被视作利比亚女神奈特、迦太基女神坦尼特、迦南女神阿娜塔以及早期雅典娜(见本书第 8 节第 1 段)的对等神。据说恩戈墨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天体(见本书第 1 节第 1 段),然后用新月之弓射出魔法之箭,给人类和动物的躯壳注入了生命活力。但她也有带来死亡的一面,可以任意收回生命,她的对等神月神阿尔忒弥斯也是如此(见本书第 22 节第 1 段)。在动荡的古老年代,一位王族血脉的公主被选中,她有能力承受恩戈墨月神之力附体,背负已在神龛中显灵的部落守护神,指引族人迁移到新家安家。这位女性随后成了王母、统帅、判官以及她所建立的定居点的女祭司。与此同时,部落守护神显形为图腾兽,除了一年一度的围猎和年牲献祭外,它受严格的禁令保护;这就解释了为何雅典的佩拉斯基人每年会有捕猎猫头鹰的活动(见本书第 97 节第 4 段)。由部落联盟组成的国家就此形成,最强大部落的守护神上升为国度主神。
第二种崇拜仪式标志着阿肯族人已与崇拜父神欧多曼科玛的苏丹人融合,传说欧多曼科玛独自创造了宇宙(见本书第 4 节第 c 段);他们似乎由推选出来的男性首领统治,且采用了苏美尔人的七天周历法。两种神话的妥协产物是,恩戈墨被说成为欧多曼科玛毫无生气的造物注入了生命气息,而部落守护神变成了守护七曜德能的星期之神。这些星期之神——我推测当提坦崇拜从东方传入古希腊时(见本书第 11 节第 3段),类似的变化在古希腊也发生过——形成了男性与女性的配对。国度的王母作为恩戈墨的化身,会一年一度与欧多曼科玛的化身,也就是她选中的情人举行圣婚仪式,然后祭司们在年末会将这名情人杀死并剥皮。希腊人似乎一度也有类似的仪式。
第三种崇拜仪式中,王母的情人成了国王,并成为男性月神的化身,腓尼基人的月神哈曼也是此类对等神;每年都会有一个男孩作为国王的替身死去(见本书第 30 节第 1 段)。王母开始将最高行政权交给宰相,她自己专注于履行丰产的职责。
第四种崇拜仪式中,国王获得了一些诸侯的支持,不再声称自己是月神的化身,转而宣布自己是太阳的化身,古埃及法老也是如此(见本书第 67 节第 1 段和第 2 段)。尽管一年一度的圣婚仪式仍在进行,但国王已摆脱了对月神的依赖。到了这一阶段,父系制嫁娶已取代了母系制婚姻,部落开始崇拜起男性的英雄先祖,正如在希腊那样——尽管在希腊,太阳神崇拜未能取代雷神崇拜。
在阿肯族中,宫廷仪式的每一次变化都会给现有的神话增添一个新的情节。因此,如果国王任命了一个新的宫廷守护者,为表彰他的荣耀功绩,会让他迎娶一名公主为妻,同样的事件也会在天界发生。赫拉克勒斯迎娶青春女神赫柏为妻并被任命为宙斯的守护者,很可能反映的是在迈锡尼的宫廷里曾发生过的类似事件;同样地,为庆祝宙斯和赫拉结婚举办的奥林匹斯山神宴,很可能反映的是为庆祝代表宙斯的迈锡尼大国王与来自阿尔戈斯的赫拉女祭司长在奥林匹亚达成共治协议而举办的庆典。
我深深感谢珍妮特·西摩—史密斯和肯尼斯·盖伊帮助我使这本书成型,感谢彼得和拉拉吉·格林为我校对了前几章,感谢弗兰克·西摩—史密斯从伦敦寄来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珍稀本,感谢许多帮助我修订第一版的朋友。
作者:罗伯特·格雷夫斯
编辑: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