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时代的时空与自我——《网络社会的崛起》书评
认识卡斯特,认识《网络社会的崛起》,最早还要追溯到考研参考书上的介绍,但那些程式化的概括并不能使人产生思想的“流动”感。读研后,我从图书馆借来此书,数次翻阅,都苦于卷帙浩繁,摆在书桌上一直过了借阅期,也没有读下去。但它却总是有一种魔力,即使我害怕读它、不敢读它,也时常将它抽出来,沉甸甸地放在手上随意地翻上两页。而今,差不多已是送它回图书馆家后一年的光阴,我受到“小吴门半月谈”(师门读书会)的催促,终于在仓促间读完了它的主要篇章,可恰在此时读书会取消了。不过是四五天的时间,不过是在考驾照、写论文、做健身、考六级的茫茫事项中抽出的一些间隙,这一抽比书架抽书难了许多,但这一读却是写意了许多。由此,不得不感慨于沉迷书海的一年间,自我的长进。
但毫无疑问,《网络社会的崛起》是卡斯特的一本大书,围绕上个时期90年代以来新兴的信息技术范式,他探讨全球范围内经济、产业、政治和文化的结构性变革,资料数据详实细密,讨论视野范围宏阔深远,决不是我所能完全消化的。而信息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今天看来卡斯特在书中的许多观点都已经稀疏平常,这也反映出他预言的准确。但我想,一本书之所以成为经典,除了它对于主题本身的细致讨论、所提出观点具有预见性之外,一定必须拥有更具备洞穿力、而足以令不同时期的读者察觉到感动或震撼的内核,在本书中,卡斯特关于信息时代人类认同形式、空间、时间的颠覆性改变的论述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对空间与时间的探讨是本书最为深刻的部分,卡斯特提出“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是信息时代新的支配性的时空形式。而在这两者之中,卡斯特认为空间是更加基本的,“在网络社会里,是空间组织了时间”。那么,什么是“流动空间”呢?作为本书的核心概念,它需要被拆解为“流动”和“空间”来分别阐明。所谓“流动”,就是“资本流动、信息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影响、声音和象征的流动”的动态过程,它本质上是不同的社会行动者之间“交换和互动的序列”,卡斯特认为,整个社会都是由流动而建构起来的,因此流动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空间”,卡斯特的观点则不是基于一个客观物理的空间,而是认为这个空间是社会性的空间,“空间的形式与过程是由整体社会结构的动态所塑造的”。这种空间是承载时间的物质支持,基于空间,在“同一时间里并存的实践”才得以聚拢起来。
而流动和空间二者之间的关系呢?则显然是前者决定后者——“流动界定了空间形式与过程”。由此可见,所谓流动空间,应该被理解为:被流动所决定的空间形式,这种空间是共享同一时间的社会实践的物质支持。
流动空间的概念是极为抽象的,在这里,我认为卡斯特所要表达的是空间与时间的互构关系:流动是社会实践在时间上动态行进的纵向序列,而所谓“共享时间”则是社会实践在同一时间上的横向安排。时间的纵向序列(即流动)决定了空间的形式,而这个空间形式则承载了同一时间的横向安排,所谓“空间组织时间”,讲得就是空间对时间的横向组织。因此流动空间概念虽然指出了空间作为物质支持的基础性质,但是它的内核根本上是时间性的,它围绕时间而建构,也最终是为了组织时间。
所以,当信息时代的社会被这种由流动性所组织起来的空间逻辑支配时,遵循着传统线性时间流变逻辑的“地方空间”就受到了重大的影响。这首先体现在,地方空间被流动空间整合成为电子网络中的一个地域性节点或者核心,这意味地方空间的价值必须首先体现于在网络结构中的位置。因此,关照当下中文互联网,长沙、重庆等“网红城市”的崛起,山东曹县成为“宇宙中心”,以及显示IP地址的评论区中“河南上分”“天津扣分”的调侃,这些地方可以无视其行政级别、经济体量而成为网络狂欢的聚集中心,显示出地方空间在网络中被整合、被支配、被消解的关系。表面上看,借由网络,地方之间的互动和联系更加高效了,但实际上展露在流动空间中的地方,其独特的地理、历史和文化,尤其是生活于其间的个体经验都已被连根拔起,地方仅仅是作为一个“无个性”的节点位置被安置在网络之中,这反而造成的是地方之间根本的区隔化。当然,卡斯特也指出,地方空间的经验领域是不可能被流动空间完全瓦解的,地方空间具有不可化约的物理边界性质,使其成为文化互动与集体记忆独一无二的载体,正如卡斯特举例,“在家与世界之间,有个地方叫做贝尔维尔。”
如果说空间的物质限制意味着其无法被流动所瓦解,那么时间则在信息时代中扭曲得更加彻底。卡斯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否定”时间,将新的时间形式称为“无时间之时间”。一般而言,时间在多数人的意识中是一种客观的形式,至少一定是为自然物理的规律所决定的。但卡斯特的介绍令人领悟到,时间不仅是一种自然形式、物理参数的存在,而且更应该被理解为一种逻辑,也就是说,时间是可以来自于人和社会的建构。从这一观点出发,宗教时间、世俗时间、时钟时间都揭开了其规训人类生活的隐秘面纱,显示出其作为权力建构物的真容。这个观点与美国著名人文学者刘易斯·芒福德在《技术与时间》中对时间的讨论是相通的。
而以上所提到的时间无论其权力指向何处,无论它是怎样对自然时间进行建构和扭曲,它都没有根本改变时间的常规特性——即线性和序列性。可是这在电子多媒体中被颠覆了。电子媒体将所有的媒介文本都包容进一个超文本之中,这些来自过去、现在甚至未来(想象的未来事件)的时间拼贴、混合在一起,没有开端,没有终结,没有序列。人类的全部经验以一种非序列式的时间在电子媒介中被组织起来,而也是在这种混沌时间之中,文化成为一种既永恒又瞬间的存在,“它是永恒的,因为它循环往复于整个文化表现的序列中。他是瞬间的,因为每个安排,每个特定的排序根据任何既定的文化建构所引发的脉络与意图而定。”
法国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在讨论电子信息媒介时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他认为电子媒介根本的是一种“即时性”媒介,“每时每刻都有无穷无尽的信息被生产出来,并以瞬时的速度传递到每一个个体的‘屏幕’上”,而对于文化记忆的传承则被搁置了,人们的“遗忘与记忆用同一只脚走路”。由此他深刻地指出,人类的生存在这种“即时性”中走向了去历史化。比照德布雷的观点,“无时间之时间”的既永恒又瞬间的特性中更重要的显然是后者,“瞬间”,以及造成了“瞬间”的流动,才是网络社会的根本驱动力。因此,卡斯特指出,流动空间“借由混乱时间的相继次序使事件同时并存,从而解消了时间,因此将社会设定为永恒的瞬间”。
而以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加速主义也论证了这一点。罗萨指出,今天的社会正陷入时间加速的漩涡之中,来自科技、社会变迁、生活步调等种种的加速度马不停蹄地更迭着人们的经验形式,时间的瞬间性愈加被强调,在竞争与内卷逻辑的催逼之中,人们甚至没有间隙驻足此时此刻,永恒与历史就更不知从何说起。罗萨的时间加速与卡斯特所言信息资本主义、网络社会、流动空间等是息息相关的,可以说,信息的高速流动,正是是时间加速的关键基础。对此,卡斯特早有预感,他说道:“让我们的时间经验慢下来,达到与我们的宇宙存在和历史流变同步的步调”。
时空是人类最为根本的经验形式,是康德所言的“先天直观”,当它们都在信息时代被彻底颠覆、瓦解、扭曲的时刻,也就意味着人类的存在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卡斯特如此深刻和具有魄力地指出,信息时代是人类历史的新开端,它意味着人类已经走出与自然漫长搏斗的莽苍岁月,开始有能力独立生存在一个“根本上是社会性的世界之中”,而这个世界就是将全人类的地理空间与象征文化统合并连接在一起的网络社会。可就在人类走向“成年”的这一时刻,他也必须开始直面孤独的自身,因此网络社会的命题在指涉到“人”的存在这一根本层次上时,它又与现代性的种种命题深刻地牵连在一起。
现代性对传统社会的祛魅,瓦解了人一切自我祈祷、自我保护的神秘躯壳,将赤身裸体的人暴露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在人面对黑暗不可知的前方时,他的余光一直无法离开赤裸裸的自我躯体。就是在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中,个体自由与孤独相抵牾的存在焦虑,成为了现代性的首要命题。由此可见,信息时代几乎就是现代性潮流的必然产物,它是一个电子媒介技术将现代性的自由-孤独内核孵化而出的新时代。在信息时代的流动空间中,赤裸的个体追逐流动性希望实现自由,拒斥流动性希望摆脱孤独——个体的、有限的人在世界永恒流动的撕扯之中艰苦生存,其喜与悲都与之有关。所以卡斯特才如此说道:“对时间的操纵乃是新文化表现里一再复现的主题。这种操纵执著于瞬息与永恒的二元指涉:我与宇宙,自我与网络。这种协调一致其实是将生物性的个人融入宇宙整体之中,这只有在合并一切时间的条件下才能达到,这些时间包括我们自身的创造乃至于宇宙的终结。”本书结尾的这些深刻讨论也就引向了下一卷书的“认同”主题,“网络与个体自我之间重重对立”将产生怎样的新的认同形式?我十分期待卡斯特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