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斗恶龙

彼得和大帝两个词合在一起使用的副作用，就是关于他的一切都已经被挖掘得很彻底了。在18世纪末他甚至都被神化了，他的童年、成长、学习、爱情、执政、战争、影响和缺憾以及花边消息，都失去了争论的基础，还好现在狂热崇拜早已结束，人们可以用更加客观、准确的眼光去观察这位历史和现实中的巨人。

本书首次出版于1980年，并于次年获得普利策奖。如果只想通过一本书来了解彼得大帝从出生开始的全面历史，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彼得的一生都在这本书里了。作者罗伯特·K·马西一贯的作品虽然写的是严肃历史，但是由于影视感强已经多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读本书时，我常常能感觉到作者在把自己代入的同时把读者也拉进了那个巨大无比的俄罗斯，落在洋葱顶教堂上的白雪、远处低矮的木制小酒馆里嘈杂的人声、街道上小贩的服饰、圣彼得堡冰冷的石头城墙，作者在书中犹如导游一般告诉着我这就是十七世纪俄罗斯的样子。

彼得大帝的生平传奇色彩稍浓，读者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前期可以比拟金庸的武侠小说，而且他的姐姐索菲亚公主确实也与《鹿鼎记》有过联动，只是小说中肤白貌美的罗刹公主现实中可是以强壮丑陋出名。彼得初为共治皇帝，另一个是他的傻子哥哥，其皇姐索菲亚在皇位边上“垂帘听政”。彼得与母亲久住郊外，不爱读圣贤书，却喜欢枪炮与土木工程，索菲亚也乐得他“玩物丧志”。在无数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与玩伴玩战争游戏玩出个青年军，还借助这三百个“小宝”把皇姐索菲亚赶下台。理工男逆袭后不专心朝政，他也想微服私访，去大明湖畔游玩，于是隐姓埋名游历欧洲，并带回大批工匠点亮本国科技树，才有了大北方战争中与传统欧洲强国掰手腕的资本。文化上他勇于割须弃袍，与传统习俗切割；军事上改革兵役制度，提倡能者居之；政治上重组行政部门，去繁冗集实权；外交上远交近伐，利用矛盾从中渔利；战争上他科技为本，从失败走向胜利；经济上改赋税定关税，保护农业发展生产力。他嗜血，一次杀八百犯人不眨眼；他痴情，绿帽戴满也把妻子封为女皇；他狠心，亲生儿子也能下令处死；他聪慧，亲力亲为又能面面俱到；他勇敢，为俄罗斯千秋伟业冲锋陷阵。他是木匠圈中最会治国的，皇帝圈中最会造船的，酒鬼圈中最能带兵打仗的，牙医圈中医疗纠纷最少的。他这一生亮点多多，槽点也多多。总之，彼得是个有心眼子的好青年，还正好拿到了帝王的爽文剧本。

列宾《1698年的索菲娅公主》

作为人物传记本书小说感强烈，一是因为彼得大帝的一生的确波澜壮阔、趣味十足，已经足够离奇，二是因为作者是出了名的俄罗斯皇室史作家，他的叙述深谙小说之道，章节短且张力强。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是作者创作的初心，他的一系列创作的开端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患有血友病，于是开始关注“皇室病”盛行的俄罗斯皇室的，这种基于亲情而对作品的投入是一般作家难以达到的，我也十分期待后浪能引进作者的系列作品《凯瑟琳大帝》。

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最为出彩也最见功力，右脸颊上的一个疣就把这个古代人物拉近到了现代读者眼前。

彼得喜欢旅行的爱好，总是受累于他巨人般的身高。二米多点放到现在也许不算过于突出，但是在十八世纪俄罗斯男子平均身高是一米六五，彼得的鹤立鸡群名副其实，再加上脸小肩瘦，更显身高。当他访问法国，为了与路易十五对谈，而把这个七岁的男孩抱在怀里时，强烈的画面冲击感始终出现在我脑海中，不知道年幼的路易十五当时对第一次离开地面如此之远，又与传说中的野蛮人大帝如此之近是承受了怎样的心理冲击的。

对于没有史实支撑的观点，我也比较认同作者。彼得的抽搐普遍被认为是10岁时候亲眼看见诸多老臣死于面前而吓出的后遗症，马西则认为这实际上是他小时候发烧导致的脑损伤引发的癫痫。尽管双方都没有证据，但是我更倾向于马西不那么戏剧化的看法。

本书不仅关注彼得，还有他的世界和遇到的人。书中对当时的社会人文、文化政治传统、东正教的大分裂都有所涉及。法国的路易十四、瑞典的查理十二世、波兰的奥古斯都二世等，在本书中也有相当多的描写，甚至一度超越主角。敌人越强大，挑战越精彩。作为彼得成功路上的垫脚石和陪衬，作者的态度也不是功利的拿来就用，而是可以看出很多令人动容的细节。由于大北方战争篇幅太长，查理十二世甚至隐隐都成了书胆。我觉得把瑞典国王拿出来稍作修改补充都可以单出一本书了，而且悲剧色彩更加浓烈。伏尔泰在《查理十二传》和《彼得大帝在位时期的俄罗斯帝国史》中盛赞查理十二世和彼得大帝各为本国乃至当时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物，马西在本书中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有的人认为彼得大帝一直就是打打杀杀，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去战场的路上，表面上看的确如此，甚至用如今眼光看是地缘政治不稳定的存在。但是在当时混乱的世界格局下，好战又不善战的俄罗斯已经处于最为黑暗的时代。因为血缘中带有三分之一蒙古人的基因，在精神深处惧怕草原文明的欧洲各国即鄙视俄罗斯又害怕俄罗斯，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海上扩张全都不带俄罗斯玩，当时的俄罗斯人口没有法国多，落后的舰船和孱弱的兵力也完全撼动不了欧洲老牌强国，寒冷的气候条件使它在农业国里也是个落后的国家。直到彼得大帝一系列的打打杀杀才让俄罗斯在列强中占有一席之地，为日后的可持续强大奠定了基础，所以战争在本书占据了绝大部分。

要理解俄罗斯的战争频仍就不得不提到俄罗斯三大执念。

一、国土范围，基于生存。现在的缓冲地带狂魔在以前那就是占地狂魔，这是由地广人稀的俄罗斯在数次战争中得出的生存经验。地理上东欧平原是俄罗斯的根本，而除了乌拉尔山脉和高加索山脉，俄罗斯根本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俄罗斯战争史上数次被对方冲到莫斯科城下就是明证，没有天险就只有靠战略纵深才能生存，所以俄国才对土地有着如此执念。

二、出海良港，基于发展。俄罗斯也是有自己的港口的，但是大多是冻港，一年没有几个月可以使用。看着其他国家海上贸易做的风生水起，穷苦的俄罗斯人眼红又无奈。彼得大帝从土耳其抢来的亚速港完成了俄罗斯的夙愿，但是亚速海相比黑海实在太小，又一直被土耳其掐着黑海的脖子。于是从瑞典那抢来的波罗的海出海口才是重中之重，从圣彼得堡的命名就知道他得此良港的满足程度，已经自认为足以媲美“圣安娜”的功绩了。

三、皇位继承人，纯靠运气。继承人问题始终困扰着俄罗斯，由于皇室的近亲结婚问题，能生出像彼得这样身体和精神条件都出众的孩子已经几乎用光了皇室的运气。他的儿子阿列克谢的叛逆可以说是对他如此伟业的最大反噬，在国家人才跃迁上他施行“能者居之”可以说是锐意改革，在继承人问题上他也说“能者居之”就真的是无奈之举了。

与宿敌的战争彼得总是先输后赢，与亲人的战争彼得始终先赢后输。拿破仑说过“不要老是与一个同一个人交手，否则你会教会他战争的艺术的。”彼得的对手应该都没记住这句话。在战争历练中彼得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一般都是失败后的第二年就能把本身的缺陷补齐，逐渐扭转战局。彼得大帝完美地解决了俄罗斯前两项执念，但最后一项他终是输了。彼得死后，俄罗斯又开始进入了一对对小情侣统治的时期，还好已经走上正轨日盛的国力没有被他们完全败光。

彼得用一代人的时间，从根本上上改变了俄罗斯，把俄罗斯建成了欧洲不可忽视的力量。不是说贬低之前的俄罗斯统治者，彼得的父辈也始终谋求国土与发展，也在进行战争，但是彼得的成就实在大得似乎与前代失去了联系。彼得在军事和文化的改革方面比较深入，制度改革也算西化成功，经济改革方面的农奴制的废除只是迫于战争带来的经济压力，但也给俄国奠定了一个良好基础。彼得成功地把原来的莫斯科公国、沙皇俄国变成了俄罗斯帝国，也把自己的名字和大帝组成了专有名词。

本书缺点是从农民角度出发的观点不多，毕竟当时的农民和农奴才是支撑这个国家改革的根本动力和经济来源。可是马西对农民在这一巨变时代中的表现显得漠不关心，即使赋税重到如此程度书中也罕见农民声音，在千页的篇幅中惜墨如金，甚至能看出些对农民的轻视。

俄罗斯国徽上的双头鹰，意寓着俄地跨欧亚，一边看着西方一边看着东方。可是历史上无数的经验证明了，总是想着“既要”“又要”，结果只能是“既不”“又不”，即使强如彼得大帝，也无法做到两头兼顾，遗憾如果不能被接受，那结局必然是悲剧。

不过无论如何，当初那个黑暗洞穴中的俄罗斯巨龙，已经被彼得大帝驯服并拉至阳光下。勇者斗恶龙的结果是，俄罗斯终于从十七世纪的欧洲人眼中弱小的野蛮国度变成了十八世纪的强大的野蛮国度，当然，彼时的欧洲诸国已经不敢当面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