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ae】人的承认:一个侧面
达蒙·加尔格特(Damon Galgut)为我们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阿莫尔的母亲蕾切尔去世前,要求丈夫马尼答应把山边小屋送给家里的黑人女仆萨洛米。那座小屋是阿莫尔的爷爷买下来的,并且让萨洛米住在那里,以防一家子印度人搬进去。生死相依的时刻,马尼满口答应。当时阿莫尔也在房间里,不过父母没有注意到她,“他们没看见我,对他们来说,我就像个黑人妇女”。这个“承诺”和母亲的死亡一道刻入了阿莫尔幼小的心灵。可惜,父亲马尼对此做出了双重否认。
他先是对蕾切尔选择犹太教的葬礼和公共墓地表示不满:
你父亲今天不太高兴,他(西默斯牧师)很热心地打起了圆场。因为这场犹太式葬礼。
你真该去看看那副棺材,看起来真的很廉价,玛丽娜姑妈说。而且拉手居然是木头做的!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买保险,奥吉(姑父)兴奋地说。已经买了二十年了!
我希望,马尼呜咽着说道,我只希望,我能永远躺在我妻子身旁。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可她将躺在犹太人的墓里,玛丽娜说。
这很不公平,牧师评论道。
为什么不公平?
你父亲的意思是,他希望你敬爱的母亲葬在这个农场上。和家里的其他人葬在一起,葬在他身旁。葬在她应该被埋葬的地方。
葬在她的家所在的地方,爸补充道。
由一位真正的牧师来主持葬礼。
说的就是你自己吧,安东说。
寂静蔓延开来,又被脂肪滴入火里时发出的咝咝声打破。
这是你父亲的意愿……
但不是我母亲想要的。
死去的人什么都不需要!爸说;确切地说,他因一时失态,喊出了这句话。
这段内容在《承诺》中极具代表性。首先是展示话语的模式具有丰富的潜能,透视社会规范自然而深刻,最后引出故事主线——人如何对待人。
加尔格特整本书没有使用引号,要求读者自行判断文字、言语和思维。例如:
你父亲今天不太高兴,他(西默斯牧师)很热心地打起了圆场。因为这场犹太式葬礼。
你真该去看看那副棺材,看起来真的很廉价,玛丽娜姑妈说。而且拉手居然是木头做的!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买保险,奥吉(姑父)兴奋地说。已经买了二十年了!
这三段话采用了相同的模式, 你父亲今天不太高兴/你真该去看看那副棺材,看起来真的很廉价/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在买保险 ,分别是牧师、姑妈和姑父实际说出口的话。 因为这场犹太式葬礼/而且拉手居然是木头做的/已经买了二十年了 ,则是他们内心所思所想。这二者的区分并不是特别分明,但精确地给出了人物行事的欲望。牧师讨厌犹太教,姑妈喜爱奢华的生活,姑父只是单纯的需要钱。很大程度上,即便不写后一句话,成熟的读者也能正确解读这些话的含义。
但是,加尔格特通过“混淆”思维和言说、内在和外在,构造了一种迷蒙的全知。这种全知是阿莫尔作为“旁观者”在回忆中重建的全知,是读者这类大写第三人称观察者建立这个世界之印象的全知,也是作者作为流淌之源的全知——它们本身就是茫然的。传统上人类的言行有别、内外不一在这里发生形变。书里大部分人物并不是作为“撒谎者”“欺骗者”而言行不一的,只不过是同样的内核在不同的情境和状态下生出了不同的结果。与人物全体在思想和行动上的模糊相反,书中真实而清晰的行动者并不是人物,而是人物行动的结构,即规范所限制和欲望所驱动的那种生活现实。
“为什么不公平?” ——这句话很独特,在此之前,每一句都标明了说话者。但绝无疑问,这句话一定是安东说的。安东身上不掩饰、不规矩的构造在这一刻与爸爸、姑妈、姑父、牧师形成了剧烈的冲突,冲突的双方才是主角。不过,社会规范和个体欲望的交织体并不是全书的角色,它们在人的一生中既有稳固坚硬的部分,也有脆弱易变的部分,毋宁说它们是暗藏的力量,只有事态严峻、矛盾乍起的时候,它们才从人们的意识深层翻起,占据主导地位。于是,爸爸说:“死去的人什么都不需要”。
被认为“什么都不需要的”,有两个人,母亲蕾切尔和女仆萨洛米。当然,实际上是反过来的。母亲蕾切尔已经去世,萨洛米只是黑人女仆,二者都因为不被或不再被视为(活)人而不需要任何东西。在这里,东西和财产其实被分开了。“人”才能拥有财产,不是“人”当然不能。一个人是不是“人”向来不是他自己说了算,是社会规范说了算。每个人都能使用东西,但“人”才有财产。这是阻碍萨洛米“得到”小屋的最大困难。
更突出的一点是,萨洛米早就住在小屋里了,她真的没有“得到”小屋吗?对现代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使用权不等于所有权嘛,所有权才是最根本的。可是,假若一个人通过远房亲戚的遗赠得到了一座已经沉没的小岛上埋藏的大批黄金,他实际上得到了什么呢?他得到的是一种“宣称”的潜在可能,如果某一天这些黄金如其所是地被发现并挖掘出来了,这个人可以据此得到社会公认地成为这些黄金的所有者。他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或天性得到黄金,而是由于遵循规范取得了社会承认。
萨洛米和她的儿子卢卡斯长期使用、维持、修缮、改造一座小屋,对于阿莫尔、蕾切尔和其他人来说,这座小屋仍然不是“萨洛米的”。这大概正是阿莫尔最终将小屋赠予年逾耄耋的萨洛米时,卢卡斯愤怒的缘故——对卢卡斯来说,小屋自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的。
我们观察到一组多层次的规范观念。爸爸、姑父、姑妈、牧师、律师之流,既不认为萨洛米是“人”,也不在意自己对其它“人”的承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只承认自己一个是“人”。阿莫尔和蕾切尔希望承认萨洛米是“人”,但无法实现,他们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是“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如此认为。安东具有反抗的潜能,但终究败下阵来,接纳了长子的角色。阿斯特丽德逃避这个问题,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潜入问题背面,她在性的问题上摇摆不定,黑人是有趣的性欲对象,但他们是“人”吗?这很难回答。萨洛米和卢卡斯知道自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