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绵绵阴雨中，推窗望见诗的避难所

在这世界漫长的雨中， 我们走过 诗的避难所。 这是《十扇窗》的作者简•赫斯菲尔德改译的一首俳句。 人们常说，诗是最无用的。诗人奥登在《悼念叶芝》中这样写道：“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确实，诗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但当生活阴雨绵绵，心灵面临危机，当不得不面临混乱、无序、丧失的危机与恐惧时，诗歌会提供一种转向，一隅安定，一个避难所。它可能简陋，可能破旧，它无法让雨停下来，但它足以避雨。而简·赫斯菲尔德的《十扇窗》便是为我们推开了一扇窗，让我们发现诗歌的避难所。

一、打开“观看之眼”

简·赫斯菲尔德说，好的诗歌和艺术作品是拥有某种“视力”的。而我想，能够欣赏一首好诗、从一首好诗中汲取力量也是需要一种视力的。“伟大的诗歌”与其如副标题所说会“改变世界”，不如说是会改变我们的“视力”，改变我们的“观看之眼”。 “阅读俳句就是成为它的合著者，将自己置身于它的语言之中，直到它们让你千变万化的生命形态中的种现出真身。”简·赫斯菲尔德为我们提供的“观看之眼”就是——成为诗歌的合著者。这需要我们坦诚自己的生命体验，调动自己全部的情感、对生活的洞察、对生命的热望，去体会、去感受。 我最喜欢第五章《除不尽的余数：诗歌与不确定》。它让感觉不仅是在读诗，也是在读我自己，并与我自己的生活相认、和解。如何应对不确定性是在现代社会我们不得不面临的难题。我也曾饱受其扰，因不确定性带来的悬空感而惶恐、焦虑。简·赫斯菲尔德讲述了四种诗歌看待和尊重这种世界的策略。有的诗歌避开不确定性，转而关注生活的其他方面；有的诗歌选择热爱这短暂又脆弱的世界；有的诗歌将不确定性变为家园；还有的诗歌选择只忠实地言说当下。 读这些诗歌时，我也是在与不同的人生智慧对话，并从中选择、进而造就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渐渐意识到，分散注意力并不适合我自己。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有时确实会占据我的注意力，不期而遇的美好与幸福也会给予我一瞬的欢愉，但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种不安。所以，于我而言，想要与不确定性相处，首先便要真正接纳它。接纳它意味着真正打开自己，放下井井有条的傲慢，把自己暴露在一个更加脆弱、更加裸露的位置，去倾听、去感受、去接纳。既然不确定性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难题，不如真正与其和平相处，活在其中，经历、感受它们。 而诗带给我们的恰恰是一种共处的可能。当我读到和泉式部写下的“这里的风虽然/刮得猛烈——/但月光/也从这件破房子/屋顶的木板间漏下”，我感觉我内心深处那个被不安搅动的湖面逐渐被月光抚平。这便是我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置于诗歌之中。我通过这种“观看之眼”，既对诗歌有了更深的理解，又从中真正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自己复杂的生活、我自己跳动的生命。

二、松动“生命的腰带” 所以简·赫斯菲尔德说，一首好诗一定是潜藏着生命力的。“当一首好诗睁开眼睛，我们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在颤抖，在游向这个世界。” 诗歌中蕴藏的是旺盛的生命力，是诗人对世界热切的观察、想象与思考。所以诗歌是无所不包的，又是满含热望的。但这种表达并不限于诗人本身，如果身为读者的我们能够透过诗之眼去观看，诗歌便会“允许我们加入这盛宴并且享用”。在此过程中，我们与他人的生命便会产生不可分割的连接。 当我读到那些同样表达在恐惧中挣扎、在焦躁与空虚中彷徨的诗歌时，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慰。它让我知道，我的苦恼是可以被共情的，它让我远离悬浮的孤岛。这些诗歌内部某处都蕴藏着”关于勇气和眼泪的知识“。通过它们，我看到了他人的故事和人生，这让我逐渐放下小我的片刻痛苦，进入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中。简·赫斯菲尔德说，“当一个人的苦难与他者的苦难相遇，并在对方的内部发现自己的面影，苦难也会变成一个新的整体。一种共同的命运变得更加广大。也被更多的手所托起。”诗歌便是这样带来了一种共同体。人对联系的天然渴望被包容进诗歌特有的慈悲与怜悯之中，我们与素未谋面的他人产生了深刻的连接，我们的生命由此变得更加开阔。 诗歌还会改变我们注视的方向，改变我们思考的方式。简·赫斯菲尔德指出，许多好诗都有“开窗”的时刻，一刹那间，一幅广阔图景被打开，成倍的光、气味、声音、空气会涌入，并被我们深刻地觉察到。许多常被我们忽视的裂缝被打开，潜藏在那里的美被看到。诗歌为我们打开一扇看向远方的窗，心灵便延伸出无限的空间，生命也由此变得丰腴。 在阅读一首好诗时，视野会更加开阔，心灵会更加敞开，“生命的腰带突然需要松动”。而这便是诗歌这种“扩展的艺术”所给予我们的。

三、唤醒“感性美学” 作为一个诗人，简·赫斯菲尔德在讲诗时有着天然的优势。她可以调动诗人敏锐的感官，用极其细腻的表达来阐述那些秘而不宣的情绪。现代社会之中，我们的感官正在钝化，表达正在萎缩。而简·赫斯菲尔德试图证明，诗能帮助我们恢复这种与万物连通的感性能力。而她自身诗化的语言和鞭辟入里的洞见便给我们起到了表率。 作为一本诗人论诗的佳作，书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通感、想象。表达艺术会将我们的凝视引向别处，提醒我们生活中其他事物的存在时，作者说“爱丽丝没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立：她穿过了镜子。”表达诗中潜藏的无限可能时，作者说“诗的跳跃、意象、叙事和隐喻都是可能性所呼吸的氧气。”最触动我的是，作者讲述了巴西利卡蓄水池336根地下梁柱中的那一根重要的“泪柱”，由此隐喻诗歌中潜藏的“眼泪”的部分。它们可能并不显眼，但却起到支撑性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但它就在那里，立在隐藏的水中，同时支撑着世界的弯顶，而我们就栖居在这世界之中，并能在其中自由穿行。” 在读到这些语言时，我不得不停下来，调动我全部的感官和想象，去思考作者所表达的深意。而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感性能力也开始复苏。简·赫斯菲尔德为我们展现的是一种感性美学。这种感性美学既体现在她引用的每一首诗中，也体现在她写下的每一句话中。 《十扇窗》的十章之间结构是相对松散的，有些内容在不同章节中有所重叠。但这些重叠的内容往往是在不同拟定主题下以不同的表达来呈现的。这让这些重复变得不再乏味和单调。阅读这本书像踏上一段奇妙的旅程一样。我从中洞见生活，从中反观自己，也从中收获某种遗失的感性能力。我调动我的感官和生命体验，去品咂那些有点神秘难懂的语言。就像第七章《诗与惊奇》中所讲的一样，诗歌会使我们在自我的持续惊奇和不断生成的丰饶中，发现一条通向愉悦的道路。而读这本书的过程，也和读诗一样，为我开辟了这样一条路。我从中感受到了惊奇与欣喜，体会到了生命的充盈，也终于觅得了独属于我自己的那一间诗的临时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