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战争的路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的影响极为深远，诸多历史悠久的帝国轰然倒塌，即便胜利者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整个欧洲在这场战争中千疮百孔。但一战史书籍在中国长期阙如。近年来，国内一战史书籍数量猛增，这固然可能是因为纪念一战百年选题之故，另一方面，我想多少也是因为当今国际环境酷似一战之前，我们的世界正面临着相似的挑战。的确，十余年前在大学里阅读《八月炮火》时，我还只是觉得这些是久远的历史，而今天俄乌战争已逾300天，还未有结束的迹象；科索沃局势再度紧张，当初令一战爆发的巴尔干“火药桶”因种种原因再度压力剧增；在亚太地区，日本叫嚣“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这一切不禁令人感受到山雨欲来。此时读史，别有一番意味。

牛津大学教授、历史学家玛格丽特·麦克米伦于2013年出版的《和平戛然而止》仍然是聚焦1914年这一主题，但她所选取的角度不是讲述大战为何爆发，而是质问和平为什么没能继续。在导论中，她引用了伊丽莎白·鲍恩在《鲍恩的庭院》中的文字：“战争并非意外事件：战争是必然的结果”。无疑，麦克米伦并不认为是一战爆发是1914年6月28日击中斐迪南大公的那颗子弹导致的意外结果。虽然战争以这种形式、在这个时间节点爆发对所有人来说都出乎意料，但实际上，欧洲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里早已“把路越走越窄”，以致到1914年8月，战争的力量毫不费力地压倒了和平的力量。

从这一思路出发，麦克米伦在书中回溯了欧洲走向世界大战的历程。为此，她没有纠结于1914年7月间各国之间的纵横捭阖，只用一章讲述了萨拉热窝事件这一导火索，用两章讲述了欧洲大国的协调在7月如何失败，最终步入战争。这个过程虽然富于戏剧性，但其实与只是宣泄了几十年中积累的压力。在麦克米伦看来，导致欧洲发动这场自毁性战争的种种力量早已在几十年间陆续汇集，可谓草蛇灰线。虽然这一切并不必然导致一场全面战争，但战争的风险的确越来越大，最终这一切在偶然因素的参与下，导致了波及世界的战火。

国际秩序在19世纪末逐渐崩坏。1871年统一的德国使得一个崛起的大国出现在欧洲中心，但四面受敌的地理格局使德国认为自己被包围了，因此具有不安全感。过晚加入帝国主义俱乐部，又使德国在瓜分世界的大潮中落伍，无法满足自身帝国野心。更重要的是，作为新兴强国，德国感到自己没有受到足够重视，并逐渐走上了与守成大国——英国的对抗道路。其他大国之间也存在这诸多矛盾。德国与法国因为普法战争而彼此警惕，始终未能彻底弥合关系。奥匈帝国与俄国因为巴尔干地区而彼此对立。但在这之中，英德矛盾是主要矛盾。随着德国推行“世界政策”，并大规模发展海军，英德矛盾越发尖锐。各国都充满恐惧地打量着对手，并担心自己的处境。两大阵营逐渐形成，并在欧洲展开对峙。尽管各国公众都认为这些军事同盟是防御性的，但明眼人知道并非如此。事实上，当英法协约公布时，自由党资深政治家罗斯伯里勋爵就一针见血地告诉劳合·乔治：“这意味着最终要与德国开战！”

19世纪末的社会思潮中，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容忽视，欧洲人普遍认为，国家间的竞争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并信奉适者生存。战争被认为是伟大的生存斗争必不可少的部分。大多数领导人也接受战争是可以使用的工具，欧洲人在心理上也普遍做好了战争准备。为因应国际局势矛盾加剧的局面，各国纷纷展开军备竞赛，而这又导致不安感加剧，从而导致军备竞赛升级，给各国财政造成了巨大压力。与此相适应，各国军队都开始制定战争计划，以策万全。更重要的是，各国的计划都以进攻为方针，主张将战火烧到敌人领土上。其中最著名的大约就是德国的施利芬计划，其认识到德国可能陷于与法国和德国两线作战的危险，因此主张在开战之初就集中兵力于西线，一举击败法国，再移师东进，击败俄国。这些计划也给决策者带来压力，要求他们迅速开战以夺取优势。如德国军方就越发相信战争不可避免，并对德皇在1911年摩洛哥危机中退缩耿耿于怀。

在此背景下，欧洲在19世纪末一再陷入严重危机，多次濒临战争边缘。如1908年的波斯尼亚危机、1911年的第二次摩洛哥危机、1912-13年的巴尔干战争，等等。各国都威胁付诸战争，只是在最后时刻才收手。“实施走到战争边缘但又不卷入战争的边缘政策均得到了回报”。如第一次巴尔干战争中，黑山从奥斯曼帝国手中夺取了斯库塔里。1913年5月，奥匈帝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黑山归还斯库塔里，并开启军事准备。俄国闻讯也升级措施。直到意识到奥匈帝国动了真格，黑山才从斯库塔里撤军。奥匈帝国和俄国才搁置了战备。但这一次次危机也加深了各国政府和人民的愤怒、怀疑，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不信任感，这又进一步影响了他们在今后事件中的选择。结果，在1914年7月，由于无人退让，边缘政策未能奏效，各国争先恐后迈入了战争。

在此过程中，活跃在欧洲政治舞台上的君主大臣们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但却普遍能力平庸、目光短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盲目将国家民族带往了何处。他们举措失当，进步一加剧了各国之间固有的敌意。像德皇威廉二世就因喜欢语作惊人而一再引发国内外舆论大哗。俄皇尼古拉二世在宫廷礼仪上无可指摘，却对现实抱有肤浅的看法，也不具有知人善任之明，以致被朝臣讥讽为“没有能力在任何事上支持任何人”。欧洲各国经历着剧烈的社会转型，但大多数国家的统治机构却依然是几个世纪前的君主及其世袭贵族。而不幸的是，事实证明他们无法驾驭工业化的现代国家机器。

因此，1914年，和平的失败是有意的选择和无意的错误共同酿成的。我们可以看到欧洲的敌意螺旋上升，想要摆脱困境，一决胜负的念头日渐高涨。其实我们可以说，在战争开始之前很久，和平就已经失败了。当柴堆已经架好，我们又能指望谁来阻止点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