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不明的周世宗后代及其背后的赵匡胤权谋
一、欧阳修《新五代史》留下谜团——周世宗两皇子去向不明
据《新五代史》记载,世宗共生七子,前三子被后汉诛死。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前,周世宗有四个孩子在世。
柴宗训是第四子,其下有三弟,名熙让、熙谨、熙诲。这四人中,柴宗训(953—973),史有明确记载。显德六年(959)六月即位,是为恭帝,年仅七岁。显德七年初,被迫禅位,改封郑王,出居房州。开宝六年(973)卒,享年二十一。熙谨卒于乾德二年(964)十月,以其小于宗训二岁计,约生于955年,享年不过十岁。至于另两位,欧阳修曰:“熙让、熙诲不知其所终。”
何以熙让、熙诲不知下落呢?这里一定有难言之隐在内。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中说:“《欧史》曰:本朝乾德二年十月熙谨卒,熙让、熙诲不知所终。盖讳之也。”
在《旧五代史》里只谈世宗子的名和爵,而欧阳修作《新五代史》偏要加一句“不知其所终”,恐怕他是知道一些情况的。但有所忌讳,不便说,却又不太甘心,故意留了一条尾巴。
二、王巩说出内幕——赵匡胤把柴荣一子送给心腹潘美收养
王巩《随手杂录》:
太祖皇帝初入宫,见宫嫔抱一小儿,问之,曰:‘世宗子也。’时范质与赵普、潘美等侍侧,太祖顾问普等曰:‘去之。’潘美与一帅在后不语。太祖召问之,美不敢答。太祖曰:‘即人之位,杀人之子,朕不忍为也。’美曰:‘臣与陛下北面事世宗,劝陛下杀之,即负世宗,劝陛下不杀,则陛下必致疑。’太祖曰:‘与尔为侄。世宗子不可为尔子也。’美遂持归。其后太祖亦不问,美亦不复言,后终刺史,名惟吉,潘夙之祖也。美本无兄弟,其后惟吉历任供三代,止云以美为父,而不言祖,余得之于其家人。
这里非常形象地把当时的情景展示出来了,然而王巩此书作于大观四年(1110),上距宋建国已有一百五十年,他怎么能知道得那么周详?他说得之于“其家人”,作为皇室后人被强迫改姓,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又无力公开反抗,只能口耳相传。
李焘在《长编》注中说:“惟吉,美弟之子也。”又说:“王巩《杂记》云:潘惟吉乃周世宗子,太祖不杀,令美养之,此事甚美。当考详附载。”他看到了这一记载,曾想作进一步考证。可惜没下文。
除上述记载以外,王铚《默记》卷上:
艺祖初自陈桥推戴入城,周恭帝即衣白襕乘轿子出居天清寺,世宗节名而寺其功德院也。艺祖与诸将同入院内,六宫迎拜,有二小儿角者,宫人抱之亦拜,询之,乃世宗二子纪王、(阙)王也。顾诸将曰:‘此复何待?’左右即提去。惟潘美在后,以手掐殿柱,低头不语。艺祖云:‘汝以为不可耶?’美对曰:‘臣岂敢以为不可,但于理未安。’艺祖即命追还,以其一人赐美,美即收之以为子,而艺祖后亦不复问,其后名惟正者是也。每供三代,惟以美为父,而不及其它,故独此房不与美子孙连名。名夙者乃其后也。夙为文官,子孙亦然,夙有才,为名帅,其英明有自云。
这一记载与王巩之说有所不同,主要是,王巩以为潘美收为侄,此则以为是子。王巩云改名惟吉,此则名惟正。两者有所出入,说明来源并不一致。而不同的来源却有一个共同点:赵把周世宗之子送给了潘美。说明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但要落实下来,究竟哪一说正确,还必须有更坚实的证据。
三、新出土的《潘承裕及其夫人王氏墓志》证明王巩记载可信
《潘承裕及其夫人王氏墓志》证明了王巩记载的可靠性,这位墓主人潘承裕之父惟吉就是不知下落的周世宗之子。兹录释文于下:
宋故赠太子左卫率副率潘君及其夫人仁寿县太君王氏墓志铭
朝奉郎、守国子博士、新差知越州山阴县事、骑都尉陈舜俞⑦撰。朝奉郎、尚书虞部员外郎、骑都尉、赐绯鱼袋宋保孙书并篆盖。
府君讳承裕,字师锡,开封府开封县人也。天圣丁卯(五年1027)七月六日以东头供奉官捐馆,享年四十有三。夫人后夫君三十年以嘉祐己亥(四年,1059)四月一日亡,享年七十有三,以熙宁己酉(二年,1069)四月二十三日合葬于河南府洛阳县北邙山杜泽之原。
呜呼!府君之叔祖父、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下门平章事郑武惠王美也。夫人之祖、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下门平章事秦正懿王审琦也。二王事祖宗,定天下,裔绪勋烈,见于国史。
府君之考惟吉东染院使、浔州刺史,实相武惠,有勤劳。
府君以父荫起家为三班奉职,历霸州兵马监押、明台温越海内都巡检,克绍风绩。夫人居内而助,无忝其祖。有子六人。
府君既亡,躬行教饬,长曰夙,始仕,以才显,大臣中荐其有家略,堪委武事,朝廷任之,然天子终用其艺文,复为司封郎中、直昭文馆、知桂州。次曰震,仕左侍禁,及其季四人,皆早世。女三人:长婿内殿承旨李宗回,次驾部员外郎傅道,次库部员外郎王乙。孙男九人:器先、几先、令先、野先、民先、慎先、行先、信先,一尚幼。慎先而上在仕者五人。民先贤秀孝谨,夫人抚爱尤异,举进士未第而终,亲识为之叹恨。女孙十人,嫁为士人妻者六,余皆在室。曾孙四人,女四人。子夙之显也,府君赠累今官。夫人封君是邑,哀荣渗漉,于是乎葬,嗟乎不为无后矣。
铭曰:我祖有遗,懋功懋勋。我子其承,仕武仕文。秦、郑之配,伊、洛之坟。其无忧乎,夫君夫人。
阎永真刊。
这一墓志涉及四个重要人物:墓主人潘承裕,其父潘惟吉,子潘夙,叔祖潘美。四人中,除了潘承裕之外,其余三人《宋史》均有传,而正是这位无名的潘承裕把他们串连了起来。
潘承裕(985—1027),字师锡,开封人。天圣五年(1027)七月六日去世,死时四十三岁,其官仅为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是低级武官,没啥突出事迹。但其妻子来头不小,妻祖父王审琦(925—974)是赵匡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鼎鼎大名的开国元勋。生有承衍等十子,其中承衍(947—998)娶太祖女昭庆公主。曾孙师约(1044—1102)又娶英宗女徐国公主为妻。
潘承裕父潘惟吉(?—1010),在《宋史·潘美传》末附有简短的传:
惟吉,美从子。累资为天雄军驻泊都监,虽连戚里,能以礼法自饬,扬历中外,人咸称其勤敏云。
此墓志中载其为“东染院使、浔州刺史,实相武惠,有勤劳”。东染院使,武阶名,属诸司正使阶列。浔州刺史,浔州,今广西桂平县。为五品州。这里只是挂名的武官官阶头衔,并不到浔州去任职。在《长编》中有四处记及其人。列举于下:
(1)《长编》卷四九:“真宗咸平四年六月,上以巴蜀遐远时有寇盗。丁卯,命户部员外郎直史馆曾致尧、太常博士王朂、供备库使潘惟吉、通事舍人焦守节分往川峡诸州提举军器,察官吏之能否。致尧误留诏书于家,惟吉教致尧上言渡吉栢江舟破亡之以自解。致尧曰:为臣而欺其君,吾不忍为也。乃上书自劾,释不问。其后惟吉入见禁中,道蜀事,具言致尧所以自劾者,上嗟叹久之。”按:此条记其“入见禁中,道蜀事”,说明真宗对他是相当信任的。
(2)《长编》卷五○:“咸平四年(1001)闰十二月庚寅,上以河北饥……分遣知制诰梁颢薛映、供备库副使潘惟吉、西京左藏库副使李汉赟等往西路,发仓廪,赈流民,以便宜从事。”
(3)《长编》卷七二:“大中祥符二年(1009)九月甲子,命……太常博士、直史馆乐黄目为契丹国主生辰使,东染院使、浔州刺史潘惟吉副之。”
(4)《长编》卷七三:“大中祥符三年(1010)二月辛卯,雄州言:入契丹副使潘惟吉卒。惟吉尝得对便殿,上谓之曰:凡人臣立朝,苟专务宴安,不以劳能而升,不足贵也。惟吉即表求外任,命为天雄军驻泊都监,未行。选副乐黄目使契丹,受命入谢,时已病,上察其羸瘠,遣使询之,且言不病,入北境,疾作,即肩舆而还。诏遣其子乘驿往迎,至雄州而卒。上悯之,令其弟门祗候惟清驰往护丧,官给葬事。惟吉虽连戚里,能以礼法自修饰,前后将命中外,成以勤干称。”按:潘美之女嫁真宗,早卒,后追封为皇后,故此称其“连戚里”。他在潘美的教养下,特别懂礼法,做事勤勤恳恳,派他出使辽国,尽管有病,硬说没病,坚持上道,不料才入辽境,就病发而死。
潘承裕的叔祖潘美(925—991),墓志中不提其祖父是谁,而提其叔祖,这是极其反常的。一般的墓志只谈直系亲属,当其旁系特别有名、可藉以抬高名声时,也会提到,但前提一定是同时或者首先介绍到自己的直系亲属。
潘美(925—991)是潘承裕的亲叔祖、惟吉的亲叔吗?《太宗实录》中有《潘武惠公美传》,传中说:“潘美,大名人。”而此墓志说潘承裕是开封人。籍贯完全不同,怎么可能是亲叔祖、亲叔呢?
这一切只能证明王巩的记载是真实可靠的。潘惟吉是周世宗之子,潘承裕的则是世宗之孙。惟吉是被潘美领养为侄的。
周世宗之子不知下落的有两人,老五熙让、老七熙诲,惟吉是其中的哪一位,目前尚难断定。如果是老五,收养时大约在五岁左右,其生年约为956年。如果是老七,收养时大约在三岁左右,其生年约在958年。
四、为什么宋太祖要让潘美收养周世宗之子?
这一问题可分几层来分析:
一是为什么要将周世宗子交给异姓人收养?
作为周世宗的皇子,周恭帝的待遇自然不同,他是赵匡胤黄袍加身剧母的主角之一,自然要加以优待。至于其他皇子怎么办,就颇费脑筋了。可以有几种选择。
第一是留下,如果留下,留给谁?最名正言顺的是留给周世宗的符皇后,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她毕竟是嫡母。而且留下就得封官,小皇帝柴宗训已经封为郑王了,如其他三个兄弟再封官,将来再生一堆子孙,其家势力就太大了,而朝廷内外有一股拥护后周王朝的势力,双方一旦联合起来,对赵宋政权是个巨大的威胁。
第二是杀,这一条不可取。因为赵匡胤是周世宗一手提拔起来的,杀其子有损太祖的名声,会促使反对势力聚集到周恭帝周围,不利于政权的稳定。
三是任其自找出路,年龄太小,只会流落街头、甚至夭折,如果被对立面看到或收养,很不利于新建的赵宋政权。这一条也不可取。四是交给异性人收养,虽然也会有一些影响,但比较而言,其副作用最小。既可适当照顾了赵的面子,也免得成为新政权的祸患。
二是为什么偏找潘美收养?
主要是因为此事只能秘密进行,越秘密,副作用就越小。而要保密,只能找最可靠的人。义社十兄弟,都是开国元勋,风声太大,潘美比十兄弟地位名声稍次一些,而关系却非同一般,《实录·潘美传》中称“太祖素与美厚善”,并举了两个例子:一是陈桥兵变刚成功时,请他出面,让执政的文官顺从新政权。二派他去监督与赵关系紧张、性格强悍的大将袁彦,让他伺机处理掉,潘美巧妙地让袁彦俯首称臣,化敌为友。超标准的完成任务,使赵匡胤十分满意。王巩《随手杂录》举一例子更为典型:“太祖无事时,常召潘美辈禁中议政,或与之纵饮,至令宫女解衣,无复君臣之礼。”
三是以什么名义收养?
按惯例,应收养为子,但周世宗是赵匡胤和潘美的君主,臣子怎能收养国君之子作义子呢?这一点,王巩的记载比较合理。“太祖曰:与尔为侄。世宗子不可为尔子也。”这个做法应是太祖的发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五、余论
从王巩的记载看,收养为侄的故事很富有戏剧性,是否每个细节都符合事实,已无从查考。但联系赵匡胤在建立新政权的全过程中的表现看,恐怕不是偶然的,而是精心策划的。
赵匡胤的目标非常明确:既要成功夺权,又要避免成为第六个短命王朝,避免后周王朝的复辟。但同时,他必须装成一个高尚的模范,因此对柴家后人作了极为巧妙的处理,或无后,或夭卒,而最特殊的就是送潘美作侄,虽然没有短命,而且有后,但姓已改,于大局无碍。
收养周世宗子为侄,完全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宋朝历位皇帝名义上重用柴家后人,封他们为崇义公以祭祀周世宗,封宣义郎以祭祀周恭帝,表明赵匡胤和他的继承者的道德风格多么高尚啊,不忘世宗提拔之恩,不忘恭帝禅让之德。而背地里早已釜底抽薪,把周世宗的根全部铲除了。周世宗前三子从小就被杀,就不必提了。周恭帝死时才二十一岁,没有留下后代,这从宋找柴家后人中年辈最长者为公,以奉恭帝之祀即可看出。老六熙谨十来岁就死了,自然也没有后。而唯一有后的,却已被潘美收养,以潘为姓了。其中还真有能干的,潘承裕之子潘夙即是一个典型例子。
潘夙(1005—1076),字伯恭,《宋史》卷三三三有传。此人能文能武,常立战功,墓志载:
长曰夙,始仕,以才显,大臣中荐其有家略,堪委武事,朝廷任之,然天子终用其艺文,复为司封郎中、直昭文馆、知桂州。”《宋史》评论:“夙以将家子而能留心边务,用当其材,举能其官。”王铚甚至用“有才”、“名帅”、“英明”之词称赞他。
此人能干的程度颇像其曾祖周世宗,潘美的后人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潘夙那么能干的。可以设想,假如他仍姓柴,宋王朝又不得不封他为侯,他那么强势,那会对宋王朝产生什么影响呢?这样能干,却不能替柴家争光,可以想象,他们的内心是多么难受!但在当时,对于惟吉及其子孙而言,他们身不由己,钦定的安排,只能接受,无法回改,不可能像后来的范仲淹那样,中进士以后还可以改回原来的姓。他们只能在私下谈一点真相,王巩的年龄与潘夙之子差不多,他的记载,很可能是潘夙之子提供的。潘承裕墓志的记载,也许是有意在暗示着背后另有隐情。
宋代柴家的子孙很多,但没有一位是周世宗、周恭帝的后代,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因此他们在政坛上全都默默无闻,于政权没有任何影响。说到这里,不能不承认,赵匡胤让周世宗之子为潘美侄,不是简单的一个收继事例,乃是他消除一切可能成为隐患的举措,与杯酒释兵权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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