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中尉的女人,或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福尔斯的小说。 记得那时对先锋小说疯狂地着迷,因此对福尔斯这种“元小说”的形式,由于其“新”而激动不已;后来看到巴赫金“复调”小说的论述,明白这也不过是作者(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平等对话的具体外化而已。是“杂语”而非“独白”。 19世纪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道德规范与道德舆论最为严苛的年月,也是最为腐化堕落(色情业发达的年代,伦敦的妓女数达到最高峰,书中有统计)因而最为虚伪的年景。萨拉,一个平凡甚至低下的女人,主动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对立面:她犯了淫戒,如同圣经中的抹大拉,向一个外国人(法国)出卖色相。这里有着双重的堕落:即是对传统女性道德的越界,又是对民族--国家情感的亵渎。向“我们”卖淫与向“他们”卖淫,性质与引发的后果是不一样的。因此,对她的鄙视与制裁便是双重的,格外严厉。 而事实是,萨拉与法国中尉的交往,根本就未曾越过界限,她仍然是处女(处女身份的政治意义--对民族-道德、对男性个体如查尔斯而言),也就是说,她的身体的纯洁,可以保证她心灵的纯洁,保证她仍然处在伦理秩序之内而不受社会的敌视与制裁。但是她没有进行辩解,基本的澄清也没有作过--她让自己越来越成为人们口中流转的耻辱的化身,沉默地认同了“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身份。她骄傲的意志支使她有意陷自身于一个被鄙夷、羞辱、蔑视与排斥的极端处境中,(如梅洛庞蒂所言)她向这处境中的所有现实与可能的经验冒险敞开(remain open to the adventure of experience),沉默地接受并挑战这具体情境所能给予的一切规定与限制,然后,找出其限度并寻觅越界而出的可能指向(transcendence of the merely given)。 喜欢这种肉身实验的疯狂激情。就是要从道德的规范与限定中越界,就是要从制度的平均化中绽出,从而以令人眩晕的个体差异性与他者区别开来。对同一性的反抗。而这种反抗的激情,建立在对自身罪责的主动承担之上--萨拉坦然承受着如期而至的鄙视与敌意与排斥与压制,甚至,她用自身的倔强来对整个社会进行挑衅:她总是站在海堤上,眺望法国方向那子虚乌有的情人的海上踪影。这种期待的姿势,强烈地刺激着社会的神经。(真是无耻之尤呀!) 而这时查尔斯出现了。作为拥有产业的上层人,查尔斯走着社会规定好的人生轨道,没有激情,没有冒险,没有陌生的发现,只有理性化的按部就班。他已经按门当户对的原则定了婚,在这份平淡的爱情里,连情欲都是受到整合与制约因而涂满虚饰的,在社会规范的底端苍白地隐匿着,冷漠,不真实。 他们相遇了。他被她浑身的陌生性与危险性所吸引。她似乎就是一个象征,一个地平线,隐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因而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她绝不同于那些身份确定(可用一个或几个社会范畴概括无余,也就是说,是象征秩序中主体位置上的疲惫驯服者)而可一眼看透的女人(易于被穷尽的女人往往无法持久吸引男性),她是否定性的黑色死亡驱力(death drive),危险,但也带有界外风景的朦胧引诱。她浑身都流溢着黑夜向黎明过渡时分的渡鸦的神秘,散发着死亡/新生的凛冽,向他无声召唤(他早已骚动的厌倦/叛逆之心,在这偶然/命定的遇合中,已惊喜万分地雀跃着扑向充满危险的不确定未知)。 而她的处境的艰难与危险,更引发了他保护与救治的冲动。 后来,在伦敦一家低级旅馆里,他们做爱。她的处女身份也就得以证明。 他已经陷入了。这种激情是他一生所未曾有过的。认识她的同时他认识了自身。他决定与未婚妻摊牌。而这时她却消失了。似乎要偏执地维持爱情就是爱情,不受任何功利目标的污染,连婚姻也不能成为目的。她是自由的,她总是从所预设的、所习惯性期待的角色中决然跳出。 而他,惊鸿一瞥中看见了地平线之后崭新的景色后,再也不愿意回复到原有轨道上了,新的自我理解已然发生。否定性的解构力量已开闸而出。他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了代价,财产上的、社会声誉与社会地位上的。 但他自由了。 多年后他们相遇。脱去了一切社会覆盖物(身份、道德、阶级、财富......)与情欲的喧嚣后,爱情似乎被还原到了最纯净的境界。 这里面的角色设定很有意思,颠覆了男/女传统角色模式。这让人想起了《蝴蝶君》,很有意思的性别角色易位。 萨拉始终是主动的,她的选择影响与改变着查尔斯,她直接就是阿里阿德涅所赠予的线团,而查尔斯是被牵引者。她把他从既定的社会轨道拉出,纵身投入惊涛骇浪般的激情之中。她拉着他飞升,是他的比亚特丽丝式的引导者,是拯救的化身。而他之所以能被引导和愿意被引导,正是因为精神在自由这点上的契合,是他在本能情感趋向和意识的净化反思之后的坦然承担。爱情,正是精神上的息息相通,爱情中的两个人,肯定是在同一精神目标指引下、某个惊世骇俗的犯罪事件中的同盟者和共谋者。她点燃了他,让他发现自己的心内之火而自觉更猛烈地燃烧--她如同禅宗中的棒喝点拨者,也如同康德启蒙概念中的教育者,在偶然的机缘中让人发现自身具备的先天智慧,从而回复到自律性的本真自我,从观念和制度的牢笼中突围而出--只有通过否定和斗争,才能得到至少是消极意义上的自由。这时,她又断然离开他的自性之途,而不至成为一个障碍。那么,这就是一个关于拯救和自我拯救的寓言,一个走向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的神话。智慧女神原型和自性原型的浓厚意味,使得福尔斯的小说具有了从荣格的神话理论进行解释的可能。 200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