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的长卷,历史小说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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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的长卷,历史小说的史诗 ——读王跃文《家山》 冀宏伟 一部五十万言的煌煌大作,一轴民族史诗的漫漫长卷。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以扎实绵密的日常书写、丰富细腻的乡村实录,乡里俗话的语言智慧,个性饱满的众生群像,高贵悲悯的传统美德,氤氲萦绕的民风民情,生生不息的文化根系,波澜起伏的乡土史志,向善向美的精神图谱,展现了乡土中国诗性浪漫的乡村史、家族史,凝聚起近代中国苍黄翻覆的悲欢史、演变史。 乡土乡情、乡村乡韵、民风民情、民俗民间、家族家庭、家风家国。《家山》沉潜在乡村中国的沃土里,触摸传统文化的根脉,赓续《红楼梦》的美学叙事, 犹如一座古典丰富的乡土语言博物馆,得方言古语之神韵,承中华文化之浪漫,艺术特色首先表现在浓厚的湖湘文化,乡里俗话、即兴发挥的顺口溜,体现出无处不在的处世哲理,生活智慧:“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男带春风招财,女带桃花败家!”最具典型的是“乡约老爷”桃香在县衙打官司的四六八句,以及在县政府的骂街:“我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人不识字不怕丑,人不讲理算条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债有头,冤有主。有理上,无理让。舒家出门受人欺,不关陈家半个屁!”“桃香先不进去,只坐在轿子上当街骂人:“我讲你是猪你不吃潲,我讲你是人你脸不要! 你喊起婊子来放脚,你脑壳经得几回削!花钱花到堂板行,买来婊子充姑娘,当众放脚唱大戏,把我百姓当猪羊!我要剁你脑壳当刀板,刀刀剁你脑门心!剁你脑壳解饼饼,剁你脑壳切丝丝,剁你脑壳舂粉粉!”
《家山》堪称是一部乡村土语的奇作大书,方言土语质地纯朴,色彩斑斓,趣味性、音乐性、地域性兼容并蓄。似乡村音乐的节拍,诗词歌赋的韵律,民间戏曲的唱腔,拨响竖琴,弹奏梵音,一泻千里,踏歌而来。感觉写作《家山》的王跃文,似有语言的神灵附体,随着人物角色的语言,进入了出神入化的忘我之境。
《家山》里土生土长、迂徐从容,自得玄机,俯拾即是的乡里俗话、发轫于本土创造,扎根于乡野民间,传承于普通民众。使人强烈地感受到,真正的语言高手在民间,真正的智慧来自民间,民间蕴藏着丰富多彩的语言宝藏,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王跃文在谈到《家山》的语言讲到:“我的文学语言的来处,一个是我们本民族的文学经典,特别是古典的。另一个就是当地老百姓的语言,就是所谓的方言土语,这种方言土语用来写《家山》这部小说是最贴切的,因为乡下人的经验世界、知识世界是有限的,往往是用他们熟悉的事物,来描述他们眼中的事物,我是用乡下老百姓的语言,去写老百姓的生活,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家山》以纯正传统的乡村土语为叙事载体,形成了独具乡土中国气息的语言表现力,雅俗贯通的湖湘方言俚语,在丰富小说的美学构成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彰显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艺术魅力。 另一个艺术特色是夸张色彩:“刘子厚听得眉毛都直了”、“眼睛瞪得铜锣大”、“当年新屋建成时,老祖宗站在天井里大笑,回声震得瓦檐上的麻雀都站不住”。“朱望达只要酒灌进肚子,嘴巴拿牛屎都封不住”。“你只要眼睛开了嘴巴就合不上。”“嘴是两块梆,一敲管全乡!” 还有纯朴唯美的乡村图景与人间烟火气息:“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几个大簸箕里晒,人坐在地场坪晒着日头纳鞋底,手边放着响竹竿赶麻雀。西边屋角下,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登在柚子树上,隔会儿就飞到簸箕边跳来跳去。桃香拿响竹竿敲几下,麻雀一哄而飞,又登上柚子树。从柚子树下望过去,望得见西边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田里长着麦子和油菜”。 “桃香纺得一手好纱,织得一手好布。纺车放在茶堂屋,织布的床机放在中堂屋。她坐在茶堂屋纺纱,燕子进进出出都从她头上过。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佑德公和有喜都坐在大天井,就着月亮打草鞋。容秀坐在茶堂屋纳鞋底,点着桐油灯。福太婆坐在天井对角扇蒲扇,免得打草鞋的稻草灰飞过来。贞一坐在娘身边,抬头看星星。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满耳都是墙外的蛤蟆叫”。 穿越时空,回归旧时光的历史真实感,是《家山》突出的阅读体验。作家以一己之笔书写沙湾一隅,展现的是一个时代的过往云烟,人事更迭,令人全情沉浸式体验百年前的湖湘乡土生活。陈家祠堂、茶堂屋、点心饭、桐油灯、糍粑皮、地场坪、窨子屋、齐天界、五云寺、红花溪水库、龙灯舞、炒米、酾茶、草鞋竹笠、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敲梆打更……与此同时,《家山》通过鲜活如初的对话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男女老少,夫妇邻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活色生香,跃然纸上,那些来自沙湾乡村苍青覆苔的“故物”“故人”“故事”,尚有百年余温,尚存百年心跳。生生不息,香火不断,亦看得见莽莽过往,也联结着无尽未来。 乡里俗话、夸张色彩、人间烟火,穿越时空,同时发力,相得益彰,互为镶嵌,共同组成了《家山》的乡土文学主旋律,在传统世俗,烟火漫卷的乡村图景里,疏可跑马,密不透风地谱写了诗性与悲喜变奏曲,演绎着生存与坚韧,善良与美好的乡村乐章。 长篇小说是胸中的大气象,艺术的大营造。文学是世道人心的刻度,是大地深处的日记,是善良和美好,也是希望与勇气。王跃文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与上世纪前五十年,不可能有时空交错,但是通过文学的方式,可以与那个世界那个时空建立联系。”长篇小说《家山》集寻根文学、家族文学、地域文学、乡土文学于一体,以新历史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向世人呈现了从大革命时期到新中国建立二十余年的乡村历史进程。中华民国、北洋军阀、抗日救亡、解放战争、新中国诞生、抽壮丁、大洪水、征赋纳税、乐输抗捐,桃香的替夫县衙打官司,李明达推行的赋从租出,劭夫兴办乡村小学,从军报国,佑德公义救“红属”,扬卿主持修建红花溪水库,齐峰、克文组织人民武装迎接解放……旧事历历,烽火如昨。乡村历史的长歌如万溪江水绵绵滔滔,川流不息,演绎着一方乡土改天换地的前尘旧梦,风云变幻的旧貌新颜。 小说亦是虚构的文学,而文学之中却有历史的真实。《家山》的乡村故事与芸芸众生紧贴真实的历史现场,个人的爱恨情仇牵连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既有善与美的开掘,爱与光的力量,也有博大的胸襟,悲悯的目光。在家与国、轻与重、美与丑、善与恶、黑暗与光明的历史洪流中,个人与时代同频共振,乡村与国运回溯共情。《家山》是沙湾小世界,历史大舞台的艺术再现,是个人命运置于历史大背景下,浇灌出的希望与光明。 风貌古旧、惠雨天真、浮生本色、浮世图景、众生百态、人际温馨、勤俭持家、知恩重义、邻里和睦、男耕女织、万溪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鱼欢。沙湾村犹如理想世界里的生命地理和诗意栖居地。沙湾小乡村映射革命大时代,革命大时代烛照沙湾小乡村。阅读《家山》引发这样的思考,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历经苦难洗礼,岁月磨砺,依然能够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宏观上说,依靠的是以孙中山先生、李明达县长、劭夫、贞一、扬卿、齐峰、克文等为代表的追求国家强大,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建国纲领,全面改良政治、社会、经济制度,忠君爱民的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微观上说,依靠的是以佑德公、逸公老儿、四跛子、桃乡、修根等为代表的乡绅贤达,乡亭叔侄、普通民众的宗法礼制、乡村伦理、主佃和睦、诚信达礼、诗书传家、明德尚义、崇贤向善、乐善好施、纳税完赋。就像《家山》里梆老倌敲梆时的乡里俗话,从沙湾村的漫漫长夜,穿越久远的时空隧道,依然回荡在历史与现实的天地之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各安生理。 史笔为文,史笔家山, 翻阅了民族史诗的一页篇章,《家山》以去乡台湾四十六年之后,决意留在沙湾,终老一生,年届耄耋的贞一写给女儿念梓的一封信作为小说尾声。烽火山海阻隔,无双毕竟是家山。贞一的这封信,既是对故土乡人的回忆,也是和沙湾父老乡亲,泥土山水的欢谈。更是对后辈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勿忘历史的殷切寄托。《家山》所有的乡土情义,写作根系,又何尝不在这封信里述往道今,流淌开去?如娘井水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老宅,流到万溪江,绵绵滔滔,汤汤东去,最后直奔长江、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