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悦 | 品鉴者的玫瑰园——评《20世纪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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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传统中,玫瑰往往代表着一种美好的爱情,扮演着令人期待、珍惜的角色,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玫瑰”被看作是“永恒的美”[1]。乍看这种极富浪漫主义的事物似乎与那些“无情”的书评格格不入,可哪位写作者的心中又没有一片玫瑰园呢?又有哪位文学评论家不愿拥有属于作品的审美园地呢?《20世纪的书》大概不仅仅是些生硬、刻板的文章,百年来的评论家们尽管风格迥异,性情不一,却都在自己独到的见解字词中寻觅着一片美的土地。这些品鉴者的玫瑰园,不是孤独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处期望旁人也能共享到“美丽”的圣地,评论家们用自身美的视角展示玫瑰最令人称艳的一面,也传递着欣赏“美”的方式和观念。
这部厚及800页的合集巨作,由于承载了一个世纪《纽约时报书评》精选出的书籍、作家评论,背负着百年来的文学、文化思潮或观念,让人不免带着一种历史责任感的严肃,去审视这些文学评论所展示的某种趋势。但也不可忽略的是,这是本属于书评自身的演进史,它记载了百位评论家们在不同的时间展示阅读审美的过程。从1897年至1997年,有品位的书评人逐步调整自己对于书籍“美”的展示,从高屋建瓴的评介和赏析到旁征博引的感悟和欣赏,让具有鉴赏力的一般大众也参与到理解作品文本“美”的最终环节来,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作品的社会作用增强,也使得这些文学评论具有了新的联系作用,它不再是单纯的分解美,解释美,其自身是也变为传承美的一部分。
阅读这本《20世纪的书》,能找寻的是一个文学与艺术的契合世界。这些文学评论家就像痴迷于如玫瑰一样待人珍惜作品的花朵品鉴师,搭建作品与世人的桥梁。人类对于美的阐释千变万化,但整体而言都是主观对于客观事物有情感倾向的认识。书评时常被认为是极为冷淡的文学体裁,然而每位书评作者都以挖掘作品极具价值的一面公示为己任,这种“值得一读”足以成为对文学美的品鉴。这本编年体例的著作,为我们展示的则是在这一段漫长的时期——作品的审美极点如何介于评论与读者联系,以及书评家们所塑造评论自身的审美观念和审美价值。
一、玫瑰园里的“审美”向导
“也许最明显的是——如果你阅读《纽约时报书评》——书评本身的逐渐成熟。”[2]由查尔斯•麦格拉斯所言而知,书评并不是一个早已完备的题材,它在这漫长的百年间也发生了变革,尤其对于阅读审美如何联系作品、文学评论家、读者的关系中有了新的发展。
尽管阅读受众一直是《纽约时报书评》关注的核心,但是从精选评论来看,初期的图书评论仍然是脱离于读者存在“高高在上”的评价和赏析,30年代之前的书评,并没有放弃读者的感官,可一定程度上也剥夺了读者的感官,它更多的是具备着对于图书的介绍功能和更为专业的文学评价,以1913年评劳伦斯《儿子与情人》的“男孩的益友”为例,这篇书评的赏析深度很高,从主题“人性纪实”出发,剖析了故事背景和发展脉络,以及作者的写作技巧,将人物关系和道德情理阐释的清楚明白,既全面的了解整本书的风貌,又深入了核心价值。却也不乏看出,初期书评的枯燥性。尽管评论家居于读者的位置有了诸多考量,但词汇中不免带入“对于读者,应该……”等此类的字眼。能欣喜地看到本书书评一直很看重读者方面的阅读审美,而书评本身仍然是一种高端的写作,核心的凝聚点在于一本书的文学本身,未免有些曲高和寡,对于书评的阅读所能体感的范围少而又少,对于阅读者更倾向于一种指示性的要求。
进入50年代之后,书评的可读性陡然提升。这让我们发觉到阅读的审美性不再是单方面评论家的己谈,而是变为体现人本位的读者体验美感作用,书评需要顾及到读者会有怎样的反应,以及他们需要接受怎样的作品感官。逐步地,此时期相应而生的一种新的文学批评理论——接受美学在《纽约时报书评》中被潜移默化地应用,尤其迈入70年代,书评的写作更趋向于自由、趣味引导性,使得读者阅读起来不再是由书同感评论,而是由评论吸引读书。接受美学证实了传播领域内审美观念的重要性,它不仅架构起了作品中“美”与读者的反应,更重要的是把书评的实用性和可读性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评论家不再是单纯对于该作品的思想性阐释,更是深入了自己的阅读体验,加入了自己的思想观念。[3]《纽约时报书评》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性,能够通过形象的表现手法来揭示作品的文化内涵,是一种特殊的文学作品,而书评文本也常采用描写性的语言,使书评包含许多意义的不确定性,“唤起读者填补空白、连接空缺、更新视域的文本结构。”[4]书评的创造变为了一种审美的创造,由此才能赢得读者,实现书评的功能。
选取1972年评亨特•汤普森的《拉斯维加斯的恐惧与憎恶》一文,它介绍了作品的故事构架,描述了麻药在剧情中的使用过程。这篇书评的引诱性很强,在短暂地介绍了作者和作品地位之后,评论者极富冲击力地写下“简直疯狂极了!”这引发了读者的好奇性与注意力,而阅读体感会让读者急于往下寻找答案。同时使用修辞手法偏转地展示词、句、语段的意义,从而导致了意义的重建。文中“他的新著就像从高处落下的重物,激起的涟漪从顽童哈克扩散到司各特在罗克维尔的坟墓。”[5]比起直接分解作品的深度评价,书评中的修辞饱含了评论者的阅读体验,这让读者创立一个想象的空白空间,阅读感上升的同时,与作品本身的距离也拉近了。
的确如麦格拉斯所说:“渐渐地……真正的批评也才登场,旁征博引,可读性高,写给具有鉴赏力的一般大众。”[6]在审视这段漫长的阅读关系以来,书评的社会联系逐渐加强,从本书中可观地不仅仅是选书题材更加多样化,不再单纯满足曾经定位的知识分子,而书评写作的方式也更亲民、更富情感。作为一种对文学文本解读的题材,评论性的文字显然是剥茧抽丝地将作品内涵挖掘,再给予评价,将自身与作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随着市场的需求和书评作用侧重的变化,读者的审美开始嫁接在作品可读性的身上,以至于完成作品最终的“审美极”,评论家们则需要拉着读者的手去自己的书籍玫瑰园去一观。他们逐渐将作品冷硬的“名字”外壳褪色,不再老老实实地要求读者读到什么,而是将自己转变为读者的引导者,利用自己的真情实感,诱惑读者最好去读些什么,以便获得一种新体验和理解。
二、品鉴者的艺术境界“美”
萧乾先生强调书评对文化有着重要功用,这说明书评不仅在外部勾连读者对于作品的美学观念,而在内部其自身也需要具备美学魅力,即在传播范围和文学意义上有双重作用。一篇成功的书评,应当在给人以启迪的同时也给人以美感,这种美感体现在:对作品真实内涵的敏锐察觉、对作品观念知晓的深刻性和自身观念的涉入以及个性化的表达。[7]某种程度上,这与本书的材料选择不谋而合,麦格拉斯在导言中说到对于书评的选择要求:“一是或多或少有影响力的著作(或是引发的争议),能改变我们思考的方式或是让我们更了解自己及他人;二是文笔自成一格,趣味洋溢,值得再读。”[8]基于整本书而言,所选的每一篇都极具风采,引人深思,他们用色彩丰富的笔触抒写情怀、阐发见解。而读者喜欢的正是这种五彩缤纷的艺术世界,因为在这里面,不仅能使他们获取真知,而且能使他们接受愉悦的美育。
书评的艺术境界,更像是艺术上的二次创作。不是对图书第一境界的简单复制产出,而是融以作者主观因素的能动再造,是书评的主体精神以及气质修养等高层次再现,同时书评也需要更精湛的思想和开阔的视野,是在对作品内涵和产生环境、时代背景了然于胸的基础上,钩玄提要的产物。[9]像是评《雷格泰姆音乐》一文定题为“历史的沉重气息”,偏重的是这种“沉重”如何表达,这种“气息”如何感知。这篇书评与其说是对文学的分析,更像是语言学的剖析,分析其叙事方法的论述,以证实这篇小说的独到之处。只有对实验小说有了足够把握之后,才能对新的实验创作又清醒的认识,而本篇把叙事的每一处细节都总结的非常到位,让音乐时代的现实也变得栩栩如生,这使得书评的境界高于了作品本身,能让读者通过这样的“二度创作”去探求、领悟原作品的第一境界。这种情况下,书评有了独立主体意识,丰富扩展了新的知识,提升了书评学术内涵的文化传承价值。
如果说书评的美学魅力最吸引的方面在哪儿,那必是“共情”无疑了。《纽约时报书评》自诞生本就明确读者范围,也极为看重读者对于书评的态度。从整体来看,图书评论都望求达成一种共鸣,以让读者完成对图书的接受。它的功能性很强,但也让书评变得声情并茂,更具阅读享受。具体以1952年评安妮·弗兰克的《安妮的日记》一文为例,这篇书评没有高深地探究群体中的犹太人与战争的关系,也没有悲天悯人地表述对人物的同情。他重点把握的这部作品成型后的真实感和灵动感,为了展示这种“似乎这个少女就窝在旁边的沙发上”[11]的艺术美感,本篇书评用讲故事的方式,顺序罗列了与原作相一致的时间线下的事件,并重点挑拣了安妮最生动的时刻,“她的父亲躺在地板上偷听楼下重要的商务会议。安妮也跟着躺在一旁,伸长了耳朵帮忙偷听。但是讨论的内容太无聊,安妮睡着了。”[12]除此外,在描写安妮爱情的时候,书评人极为灵气地写下,“好像是躲在石头下的一朵小花,她在有限的生命中经历了她的初恋。”[13]这种对安妮的喜爱是跃然纸上的,使得让文字都随着情感波动起来。最终作者为世界失去一位会写作的安妮而感到遗憾,而阅读书评的读者又何尝不感到痛心呢?
每一位书评人都将自己的评论看作自己最珍爱的宝物,它们本就不是附庸于作品的产物,而是凝聚着独特审美观念的感悟。评论家们的美学玫瑰园里他们早把自己看作美的一环,看作文学创作的链条。这让“美”的香味不止传递给当前的读者,更能在时间上存留。
三、如何评审一朵玫瑰的“美”
接受美学借助传播的理论,将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批评更广泛地联系读者,并给予批评者更宏观地联系作品意义与读者关系进行评论,但并没有揭示真正的“美”到底是什么。《20世纪的书》固然不是一部文学审美理论著作,它更多的是列出一条发展的脉络。我们自然不能要求通过此书便使自己成为一位评论家,但凝聚在其中文学批评者的审美思维和审美态度却值得人一谈,这让大众也能了解如何分辨一部作品是一朵娇艳美丽的玫瑰,而不是只有尖刺的败枝,懂得如何自发地拥有一朵属于自己的花朵。
早已知晓的是《纽约时报书评》对于书评人的选用原则极为严谨,始终践行“公平而不沉闷”的专家选择方针[14],不失偏颇的评论成为《书评》一直追求的目标。公平所解决的问题是评论家的态度,但在书评人是如何判断一本好书的审美方式上,解释除了基于他们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见解外,一直是个谜。在上述中有所提及,本书中所呈现的文学评论已不再是固执己见的作品分解,也绝不是单纯向读者介绍的作品展示。它既有自己的审美方式和思想角度,也有自己的美学价值。图书评论提供给我们一个鉴赏的思考方式,尤其是对于争议主题的思考角度,尽管无法保证谁是谁非,但值得学习的是,我们在阅读中需要鉴别的内容。
随着二十世纪工业化进程的加速,城市文明取代了乡村文明,使得人际矛盾愈发激化,社会关系的复杂也激发了人的消极面。从本书选书的题材上看,文学“欲望化描写”与道德理想关系的探讨渐渐占据了市场,死亡主题和“讽刺”写作又回到人们的视野[15]。标榜要揭露社会黑暗现实和人性丑恶的作品层出不穷,但这让普通大众的审美观念受到了挑战,一部作品在主题撰写上可以是罪恶的,但是罪恶至极的无病呻吟不免降低了审美点,变为纯粹的暴力和色情。以1962年评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为例,本篇书评主要述写作品“了解吸毒是怎么一回事”[16]的主题,它并没有对文章内涵的价值意义作以大量评价,仅是对写作的氛围营造和叙事技巧给予了“恐怖感”的情感描述,很客观的表达了众多阅读者们的读感。最后评论者定义作品的正面性“本书绝非色情文学。性是极度嫌恶的目标;冷酷的语言令读者不寒而栗,而且和海洛因一样令人丧失性趣。”[17]综合本书众多书评,评论家们虽然审美角度各异,但是对于作品的赏析都不是单一的定位,而是将作品描写张力包含在作品主题之下,对于描写和道德的相撞并不是赏析的核心,他们总是能抓住一个矛盾的点,来分辨到底是令人作恶的无聊之作还是刺痛人性的心灵之作。本书中中肯的长评更像是回归到美学一个主题“在各个历史时期里,美与善密切相连……刺激我们的欲望者,谓之善。”[18]在这个审美过程中,需要达到一个平衡,即真实的欲望是否能收敛在作品的文采内,以让人有了对现实的某些要素去顿悟的感受,而不是单纯地刺激人的感官。
当然,我无法根据这一本书对于整个文学评论的特点作以总结,审美的方式和角度远远不止这一个层次。唯一能确定的是,交付给读者看的书评都以经过了评论家们“美”的判断,他们毫无例外地都在构建一个文学精神的玫瑰园,以让读者拨开作品设立的屏障,直面真实的文学价值。而作为普通大众,能从这些书评中学习到的,已不单是片刻的思想汇聚,而是审美品格的提升。
说来遗憾,如导言所说:“就本身性质而言,书评甚至比被评的书更短暂、更容易被人遗忘。”[18]书评的时效性让评论家们能伴随自己美的瑰园的时间短得可怜,但若又像麦格拉斯所说“将这些原本无意传世(多数书评确实如此)的文字精装付梓,创造出又一本终究遭人遗忘的书,说来不免有些自欺之嫌。”[19]未免过于自谦。这百年文章的合集正是证明了书评具有长存的意义,并且它足以使我们于更久的时间去研读。它所展现美的价值是永恒的,赋予人们审美思考的影响也是长久的,想必在书评繁荣发展的日后,这些阅读书籍之花的品鉴家们,终能让自己的玫瑰之园更加花团锦簇,流芳百世。
参考文献
[1] 金涛.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玫瑰意象[J].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09, 18(2):73-74.
[2] 查尔斯·麦格拉斯,《导言》,《20世纪的书》,P2
[3] 朱立元.接受美学导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60
[4] 朱立元.接受美学导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190
[5] 克劳德·伍兹,《霍雷肖·阿尔杰在吸毒——评亨特·汤普森著<</span>拉斯维加斯的恐惧与憎恶>》,《20世纪的书》,p322
[6] 查尔斯•麦格拉斯,《导言》,《20世纪的书》,P2
[7] 吴三元. 书评及其美学魅力[J]. 东岳论丛, 1996(4):103-106.
[8] 查尔斯•麦格拉斯,《导言》,《20世纪的书》,P3
[9] 钟剑. 书评之境界[J]. 中国图书评论, 1990(5):122-123.
[11] 迈耶·莱文,《密室的生活——评安妮·弗兰克著<</span>安妮的日记>》,《20世纪的书》,p207
[12] 迈耶•莱文,《密室的生活——评安妮•弗兰克著<</span>安妮的日记>》,《20世纪的书》,p208
[13] 迈耶•莱文,《密室的生活——评安妮•弗兰克著<</span>安妮的日记>》,《20世纪的书》,p209
[14] 郑丽园. 美国《纽约时报书评》如何选书与评书(上)[J]. 出版参考, 1997(4):13-13.
[15] 雷达. 当今文学审美趋向辨析[J]. 当代作家评论, 2004(6):153-154.
[16] 赫伯特·巴勒斯,《注射毒品——评威廉·巴勒斯著<</span>裸体午餐>》,《20世纪的书》,p253
[17] 赫伯特•巴勒斯,《注射毒品——评威廉•巴勒斯著<</span>裸体午餐>》,《20世纪的书》,p254
[18] 翁贝托.艾柯. 美的历史(精)[M].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7.
[18] 查尔斯•麦格拉斯,《导言》,《20世纪的书》,P1
[19] 查尔斯•麦格拉斯,《导言》,《20世纪的书》,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