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在昨夜老去
看了玛.阿特伍德的《盲刺客》,我觉得看完这个真的是一件十分值得纪念的事情。毕竟某人长这么大以来,完整看完的两部外国长篇小说除了《蝴蝶梦》就是这个了……
我记得我看《怪物》的时候,因为很喜欢这部漫画于是曾想过要把里面的人物都给写一篇文章,当然这计划最后在某人的阿米巴原懒惰体综合症下光荣阵亡……但我一直对其中有个人物记得很清楚:那个老兵,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带着敌人的遗孤重新回到平静生活中的老兵,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被留下来,这是个异常尖锐的形容词。刺人,并且很痛。我记得那个老兵带着自己亲手杀死的敌人的遗孤和关于战争的回忆重新回归平静。虽然小女孩总是一直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可在最后他依然对老兵笑了。老兵哭了,一张因为战争而狰狞的脸孔,最后却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挣扎了这么久,才发现原来大家都是被留下来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呆在彼此的身边,也会好过一点不是么?
那么,艾丽丝,你还剩下什么。
指针长短不一,旋转的时候以一小点的阴影漫过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五……它们一小点一小点的漫过这些数字,旋转、覆盖,然后这些走过的阴影连成一片,犹如在阳光下不断扩散开来的树阴。像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杯水,然后它们就开始四处去征服着留下自己的痕迹,一直扩散到干涸之前,拦都拦不住。最后以一大片阴影的形式停留下来,这黑的,被覆盖的就是流逝了的,过去的,一眨眼,就再也回不来。
你说,你说只有你独自一个人,独自一个人带着记忆,你的还有别人的记忆,然后在时间的阴影中老去垂垂老去。你说,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当一个人以一种形式被纪念或者遗忘,那么你至少不会是以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存在于他人心中。只是一种形式,你的姓名和人生都可以被忽略掉,你只是留下躯壳一样的东西让他人崇拜或指责。
艾丽丝,你还剩下什么?
《盲刺客》是一部冗长的电影,里面充满了黑白银灰的记忆。就像很久以前看那种贮存在黑胶带上的无声电影,它们通常有像不断下雪似的杂质的画面,没有声音的对白会专门跳转出一个空白的画面来显示。它很老旧但是却依然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因为它把所有的东西都以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看的人会很清楚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想要说什么,表达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痛苦,为什么事情而执着了一生都没有忘记过。
女主角艾丽丝,外国女孩的代表性名字。而整个故事可以概括为:这是一个关于回忆的故事,记忆是艾丽丝的,故事里面还有妹妹劳拉。然后这个记忆包含了两姐妹的一生。对, 没错,就是一生,外加杂七杂八,重大的和琐碎的事情,以及爱和背叛。
我觉得,我对被留下来的人有特别的偏怜,仿佛他们是遭受着最不公平的待遇。
我记得最早的时候,艾丽丝和劳拉还会被瑞妮呵斥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要时候注意自己的仪态,淑女是绝对不可以失态的。瑞妮是她们的女管家,或者说也是她们的保姆。这个恪守成规又有点罗嗦的女人陪伴了她们很久,她可以说是她们童年中惟一的乐趣所在。听她唠叨是一种乐趣,听她谈长论短也是一种乐趣。艾丽丝和劳拉的童年都过于单调,而瑞妮就算是她们生活中的色彩了——或许这颜色带着粗俗的味道,但也算好看了。直到艾丽丝穿着质地良好的衣裙别扭的迈着幽雅步伐的时候,瑞妮肯定不知道艾丽丝很想念她。劳拉的死让瑞妮一直恨着这个看起来有点不称职的姐姐,可就算如此,艾丽丝也同样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只可惜她病逝了,要不然艾丽丝或许还会逃到她的家,就像她当年救了劳拉一样将她保护起来。但是说不定也会赶她走,毕竟,没有人对她是充满了怜悯的。她是个幸福而得意的女人。至少在其他人的眼中是这样。
而艾丽丝终究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些:劳拉自杀、丈夫身亡、女儿的意外和外孙女的出走。这仿佛是悲情电影里面最可怜的女主角的形象,或者接下来就会看见女主角凄惨的死去,自杀或者其他的。可艾丽丝还是活着,不是成为时代的见证人,而是作为记忆的承载体。自己的,还有那些已经离去了的人。然后在长久的关于自己和他们的梦魇中挣扎。白日梦、旧事,回忆轮番上演。这些梦就是那个黑白银灰的电影,里面是往事的历历在目,然后她从梦中醒来看见镜子中物是人非的脸。时间的流逝和艾丽丝没有关系,除了让她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以外,记忆却是越发的鲜明。也许,时间惟一带不走的就是痛,特别是那种当事人执意要将它留下来的。似乎惟一敢叫嚣着与时间抗衡的也只有那些在记忆里面被酝酿得不屈不挠的痛苦了。
那么劳拉就是一个天生的叛逆精灵。她似乎活得太随性了,自由到让人生恨的地步。这点艾丽丝是很明白,相对于自己被安排好的将要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妹妹总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或许说是姐妹两分别占尽了各自的天时地利人和。艾丽丝虽是姐姐,可是为什么她总是要承担得比劳拉多很多?母亲去世后她得照顾劳拉,为了父亲的工厂她嫁给了几乎和父亲同岁的理查得,最重要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说过反抗的话,面对这一切她都得沉默。或许这是最好的回答,用于在你无可奈何,无法抗挣的时候。
但亚历克斯是一个分界点。他是劳拉对于另外一个世界憧憬的代表,这就注定了她会为了他而献身于理查得。对于艾丽丝,亚历克斯就是盲刺客,而她就成了那个被割掉了舌头等待着被献祭的哑女。就像这个故事中描绘的另外的一个故事,盲刺客和哑女相爱,而他们的爱又是哪一种形式呢?他们只是盲目而坚定的走向对方,背叛了自己的立场和责任,互相向对方伸出了手。
实际上整本《盲刺客》,正面描写艾丽丝和亚历克斯只有两个地方:阁楼上的吻和人群中的相遇。不过,这本书是一直到最后才把整个事情的真相交代清楚的,之前的一切几乎都是错觉。亚历克斯和艾丽丝一直都保持着情人的关系,就像是故事里面盲刺客和哑女相爱。可他们怎么相爱?他们无法相爱。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虽然艾丽丝曾计划从那个完全禁锢着她的家中逃走,逃离虚伪又陌生的理查得,极力装饰自己的威妮佛。可她终不能像劳拉一样说走就走,然后随便找个工作自食其力。就这点来说,艾丽丝不如劳拉。虽然她并不执着于奢侈的生活,但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可是陌生又危险的,因为从不曾离开过庄园以外的地方。她们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至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那一般都是从瑞妮那里听来的。而瑞妮说的总是那些残败不堪的景象,仿佛只要她们一离开庄园就会被谁拐卖掉一样。
然而,后来她才明白,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比那个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庄园更可怕。
实际上艾丽丝还得顾及未成年的劳拉:父亲几乎苟延残喘的工厂,还有阿维隆庄园——这里曾经是耀眼的宫殿。她和劳拉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目睹它的荣耀像涂在墙上的泥块一样剥落,然后黯淡无光,然后衰败不堪。那么,她能往那里逃,她无处可逃。
关于《盲刺客》:
《盲刺客》很长,长到会让人一边看一边忘记了之前的情节。并且这里面还有另外的一个故事,就像小时候玩的不倒翁娃娃,揭开外面的一层,里面还有另外的一个小娃娃。
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混乱,一会儿是艾丽丝的日常生活,一会儿是她的回忆,一会儿还有故事里面的故事,故事里面还有另外的一个星球,另外的一个星球上还有盲刺客和哑女。
可是,故事总有一个结局。如同一段路总会走到尽头一样。梦也会醒,不管它做得多么美,多么真,多么的难分难舍。
终会醒。
一切事都逃不开被划休止符。那个时候在某个地方,或许我看见。可是它在,它走不了,它会等待。
等待和你相遇。然后就是结局。
『至少,我们需要一个见证,我们不甘心我们自己的声音像收音机里的广播一样,慢慢低沉下去直至消失』
如果不是艾丽丝将“盲刺客”以劳拉的名义发表的话,或许以后的人回忆起来的时候,就会是那个自己开着车冲下大桥的劳拉.蔡斯,而不会是著名作家劳拉.蔡斯。也许是艾丽丝为了让人们记住她。其实她们本是一体,只是劳拉先离开了,那么艾丽丝就用剩下的另外一半个自己写作,再为了纪念劳拉于是以她的名义发表。而世人理所当然的认为那就是劳拉,是她和某个男人之间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西诺星球,有些人总要自以为是的认为劳拉说的天堂就在那里——而那确实又不是她说的。劳拉一直相信上帝与谁同在,然后上帝就像胡萝卜一样朴素自然。不过,至少上帝是没有与她们同在的,因为她们都没有被拯救。
那么还有谁记得艾丽丝.蔡斯?所有关于她的报道有各种各样的称谓:格里分夫人、著名作家劳拉.蔡斯的姐姐、威妮佛蕾德.格里分.普赖尔的嫂子……直到她去世,才称她为艾丽丝.蔡斯.格里分夫人——一位难忘的夫人。至于她自己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发笑。她何时曾被人记起过呢?而何时又让人难忘?对于其他人来讲,她仅仅是一种形式,是提康德罗加港上一个没落的贵族的门牌,就好象蔡斯家族的墓地上雕刻的两尊天使雕像一样。
『梦魇找上门来,撕裂我们,死死的抓住我们。据说,如果你饿极了,你就会开始吞食自己的心』
艾丽丝有关于自己和别人的白日梦,而更多的是梦魇,梦中有很多的人和她自己。有许多的人都离开了,劳拉、瑞妮……他们的离开,留给艾丽丝的是一种不得不强忍的痛。有时,她好象觉得自己也开始变得麻木。劳拉死了,惟一的女儿也抛弃了她,萨布里娜呢?这几乎都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她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回来,她将会把一大堆爬满了如藤蔓一样的字的手稿交给她。那上面记载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爱、恨、悲,怨交织在其中。里面有故事的开头、发展、高潮,结尾。而她会看见有一个人始终贯穿在里面而又像插曲一样时不时的消失。
这个人就是艾丽丝,她在用力的从自己衰弱的心脏中寻找所有的历史,然后把它们倾泻出来。而到最后,这个故事写到完结的时候她也会死去。
因为心已被掏空,因为心已干涸。
『那是夕日的时光,夕日的悲伤。仿佛沉淀在池塘里的层层淤泥』
时光很漫长,特别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夕日的时光,停留在很久之后的梦中。
梦是没有时间空间之分的,而分明很老的人可以在梦中依然年轻。你可以长久的待在一个思念太久的地方,也有可能是你永远也不想去的地方。梦是飘忽的但你却是固定的,你可以在不同的梦中做不同的事情。而惟一不同的,就是你从梦中醒来然后发现剩下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梦里的人或事,却不见得会出来。
梦魇被反复,爱丽丝在不同的梦中来回辗转。只有在梦见亚历克斯死的时候才会从梦中挣扎着喊出了声音。
其实,她早该嚎了,在许多年前,在他们都离开她的时候,就该大哭大闹一场,但当时却不可以。亚历克斯的死对劳拉来讲是致命的打击,这意味着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为了他的安全甘愿忍受着理查得,甚至在被迫怀孕以后被强行送到精神病院。但他却还是死在了战场上。
一切努力在瞬间被否定完全之后,什么信念都支撑不了溃败的身躯。
艾丽丝原本就所剩无几,他们的离开几乎带走了她仅剩的一点勇气。可至少还有艾梅,艾丽丝带着她和亚历克斯的孩子从理查得身边逃了出来,后又被威妮佛抢夺。这些打击每每致命,却被艾丽丝一再的压抑。
其实,她早该嚎了,只是一直都还没有来得及。
『然而,没有流出来的泪可以使你变得酸臭』
她早该哭了的,没有来得及还是被忘了?
太多的眼泪积累在身体里面澎湃汹涌,太多的伤痛放任着它在提内横冲直撞。嚎叫被压抑在梦中,最后变成支离破碎的呻吟。
很长的时间过后,已分不清到底是在梦中还是身处于现实。梦魇持续得太久,这部冗长的电影似乎没有尽头。艾丽丝是单独的观影者,在一个空旷的空间中观看自己上演的戏。看里面的人一点一点的老去。或许还会看见自己的葬礼:众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围在蔡斯家族的纪念碑周围一脸肃穆——或者说昏昏欲睡。然后有人为她致悼词,长长的一串头衔之后依然没有她的名字。
她被遗忘了。可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人。或许,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在蔡斯家族的纪念碑下,在那两尊天使雕像的庇护下,得以永眠。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呢?不是爱,因为这个要求太过份了。不是原谅,因为那不是你能赐予的。或许只是一名听众,只是一个愿意看望我的人。不过,无论你还需要做什么,不要美化我;我并不希望做一具装饰过的颅骨。然而,我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当你读到这最后一页时,那里—如果我在什么地方的话——将是唯一我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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