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生命会在一事无成中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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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讲述了自己在母亲去世后,学习巴赫最复杂的作品《哥德堡变奏曲》的过程,他试图从这首伟大的乐曲中探寻生命的意义。
全书的文笔优美,细节生动,读上几句就会卷入他的悲恸之中。结构上也匠心独运,叙事空间广阔,内容极其丰富。除了巴赫的生平与创作经历,巴赫作品的演奏和传承史,以及对巴赫作品详尽的分析评价,贯穿始终的,还有作者学习巴赫时的心路历程,他对音乐的理解,以及他与母亲之间复杂而矛盾的关系。
作者着力追问两个核心问题:怎样才算认识一首乐曲?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两个问题齐头并进、交织往复,像一首赋格曲,音符与音符不停地追赶着彼此。
这是我心中较为理想的写作方式,一方面分析作家与作品,另一方面融汇了作者自己的生命体验。之所以评论一部作品,不管出于喜欢还是憎恶,都是因为它触动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在书的最后,作者认识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也在母亲死后多年重塑了对母亲的认识。这归根结底是他对自我、对人生的认识,这是最本真、最直观的生命体验,他将这种体验凝结成一个词,即副标题的“恸”。
巴赫的音乐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位音乐评论者、演奏者和创作者,作者用了很大篇幅来描述音乐的结构、形态及在不同熟练程度下弹奏时对音乐的理解,因而,书中有很多音乐术语,比如,变奏中重复的A和D音符,和旋上的顶点,共性结构,主题和回归,等等。但这并不妨碍外行的我仍能将他的情绪和思考纳入自己的人生经验。
作者经常提及自己演奏前的焦虑,他花了很多经历来治疗,甚至请弗洛伊德派的心理医生做精神分析。可见,这种焦虑对他而言不只是上台前的紧张,而是与他的存在息息相关。这既源自母亲遗留的恐惧思维,源自对母亲的憎恶与抗争,也源自他对音乐、尤其是创造和演奏音乐的认识。
在母亲的病榻前,他在聆听《恰空》。在他看来,巴赫的音乐是唯一在生命面前不显得渺小、苍白或无足轻重的音乐。
它把世俗的事物挡在远方,将深刻的事物带到近旁,让人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又不至于被其可小布的黑暗吞噬。
《恰空》对他暗示了生活的两个方面:一是本质的、不变的、不断循环往复的层面;二是高于实在真理的层面,即对多样性、复杂性、转瞬即逝的关系及变化的需求。表面看来,巴赫的音乐与生命有关,但我们不能忽视它立足于死亡这一事实。作者感到《恰空》深不可测,不只是纸上的音符、唱片或演奏,巴赫的音乐“带着几个世纪的普遍经验,同时展现了人类情感的基本二元性,演绎着悲与喜,沉与浮,它直面死亡,又回望生命,从中找寻快乐、消遣和目的。”
待到学习《哥德堡变奏曲》时,随着对乐曲的认识不断加深,作者感到一种悲恸充斥心中,这悲恸最终将启示我们,如何面对转瞬即逝、茫然无助的人生。
母亲的放弃意味着什么?
作者自幼学习钢琴,从上课到练习都受到母亲的严苛把控。他从反感到抵抗,与母亲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在作者眼里,母亲性情暴躁,总在他练琴时站在一旁侧耳倾听,情绪不好时会故意挑错,气急败坏时还会扯他的头发、扇他的嘴巴。当他用小把戏抵抗时,她则会抓起香皂塞进他的嘴里。一次,他在母亲的姨妈面前演奏失败,回家的车上,母亲气势汹汹质问他:“你是鬼附身了吗?”
与母亲的关系影响着他的音乐学习,同时,他对音乐的认识,也会反过来影响他与母亲的关系。母亲的粗暴、反复无常以及心理创伤,让作者想逃离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长大以后,他通过种种反抗,想挽回童年丢失的尊严,这无疑又加深了母亲的痛苦。
母亲去世后,作者回想起,母亲年轻时喜欢拉小提琴,但为了照顾家,便将精力放到孩子身上。母亲对音乐的喜爱也传承到孩子的身上。后来,作者发现,他和姐姐越是热爱母亲仅仅喜爱的事情,母亲就越是远离它们。
书中有很大一篇文字在论及“放弃”,读起来透彻又令人心酸。作者说,我们生活的社会喜欢大谈梦想和抱负,处处充斥关于自我实现的漂亮辞藻。但如果我们能理性、成熟地看待长大这件事,就会学着舍弃梦想。这之所以让人难过,是因为我们舍弃的每一次梦想,都在暗示着终将到来的死亡。可若是抱着梦想不放,人生又会在失望与不必要的自我埋怨中变得脆弱不堪。
于是,作者说,放弃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生下来就一直在放弃。人生就是一次次选择,我们决定做一件事,就必然放弃另一件。
从更大的层面来讲,为了保持生存空间的洁净,我们需要在某些事物变成负累之前抛弃它们。唯有全身心投入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内合理完成的事,才能过上一种潇洒的人生。
放弃理想后,母亲仍努力尝试重塑生活的希望,练习健身操,去法院工作,但这一切都受到孩子们的质疑和嘲笑。母亲渐渐变成孩子们讨厌的模样,而造成这一切的恰恰就是孩子们。如作者所说,既然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那她也不能成为别的角色。在人生中,我们不得不放弃,只是我们从不甘心。作者说,这是一种持续性的忧虑,我们“害怕自己的生命会在一事无成中走向终结”。在放弃过程中,我们会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会意识到自己正逐渐走向死亡。
母亲去世后,作者常常会幻想自己的死亡。每次他都要回到一个基本问题上:“自我”消亡时,人是否会更强烈地意识到它的存在?还是,随着人在普遍共有经验中与他人融为一体时,“自我”也会消解?他继续追问,人在弥留之际,人生究竟是会从记忆中提炼出净化,让整个人生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是仅止于逝去?如果整个人生会一闪而过,那么这些图景是由谁选择,由谁创造?这些一闪而过的图景,是对整个人生事无巨细的浓缩,还是随机捕捉而来,抑或是,利己心企图将自我的碎片连贯起来的最后一次努力?
作者意识到,没有任何一种悲痛是无法承受的,我们承受不了只是因为害怕还有更大的悲痛会降临。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它降临时带来的痛苦,任何音乐、任何艺术都不足以填补。我们无法退缩,无法视而不见,我们在它骇人的壮美面前震得动弹不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凝望它。作者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敬畏,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赤裸时刻:我们会意识到自身可悲的渺小。
伟大的音乐意味着什么?
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说,我们认识了一首乐曲?
作者认为,耳朵只能捕捉快感与表象,难以从整体上感受意义。但是,把一首乐曲弹得滚瓜烂熟,背得毫无破绽,甚至能从整体结构乃至细枝末节去把握和研究,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认识这首乐曲。作者通过提香的画悟到,音乐指向超越音乐本身的存在,那是凌驾于艺术之上的美。它以某种无意识的方式传达给我们,不论我们深入到哪个层次,其中的未知部分都不会消失,自在之物和无法抵达的启蒙时刻,永远都在前方嘲笑着我们。
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不存在任何一个确定时刻,可以让我们说“我刚刚掌握了”。真正让我们意识到大功告成的是行为上的变化。练习能让动作变得无意识或弹道化,但掌握事物的时刻却无法察觉。我们只有在事后追溯时,才能确定自己学会了一首乐曲。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练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弹奏时驾轻就熟,于是,我们才能判断自己真的懂了。
《哥德堡变奏曲》中,某处次中音部插入的最后一次主题陈述,颤音落在手指间最别扭的地方,经过良久苦思,作者想出了解决办法。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认识了《哥德堡变奏曲》。他进而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遗忘也是认识一首乐曲的过程的一部分。因为,随着掌握某部作品越来越多的细节,我们会渐渐忘记此前错误带来的麻烦。这会减轻出错引起的焦虑,给我们行为带来积极的变化。
作者从不觉得音乐可以疗愈,他在音乐里找不到慰藉。他说,慰藉会帮我们厘清思绪,减轻人生的痛苦,而音乐带来的不安多于满足,非但填补不了欲望,反而让人渴望更多。人之所以觉得音乐治愈,可能因为它常常放大了我们对宗教思想的情绪反应,而音乐本身的作用,只是让我们回到赤裸状态,更容易受伤痛、乡愁和记忆的侵袭。
作者也不认为音乐是一种乐趣,不是情感按摩或温水浴,不能赋予让我们舒服看待自己的生活、虚荣心膨胀的视角。在他看来,音乐是一种认知工具,会对我们在某方面的自我反思能力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母亲去世七年之后,在认识了《哥德堡变奏曲》之后,作者意识到,音乐是一种补偿,并非因为它带来镇痛药般的琐碎意义上的慰藉,而是因为音乐把人生变得宏大,让我们在充满未知的生命里获得一件可以把握的东西,就它像带给巴赫本人的那些:秩序和冒险,快乐和满足,以及日常生活里无法找到的更强大的依靠。
当我们认识到,死亡终将带着悲痛降临,生命可悲而又渺小,我们庸常的人生很可能会在一事无成中走向终结,那么,巴赫以及所有伟大的音乐所带来的强大依靠,会让我们找到坚实的存在的根基。就这样,作者全书结束时写道:
它早在我们所有人降生以前就已存在了几个世纪,在我们逝去之后还将继续存在,并且丝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它精彩地穷尽一切,美得毫无破绽,如果你还没有听过它,那么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你该去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