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崎和江:自出生起就失去故乡的人
人类历史中有因飞来横祸产生的思想,有因迫害和压迫产生的思想,连援助交际与割腕自杀都有可能孕育出思想,而女性的生命体验如此特殊又由此丰富,却长期被排除在语言和思想之外。上野在这本书中选择了对她有重大意义的十一位前辈的女性主义相关著作进行介绍与解读,分为日本与西方思想家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选取了二十世纪60年代-80年代间,第二波女性主义的黎明期五位日本女性思想家的著作,作者分别为将生育经验化作思想理论的森崎和江、探讨水俣病与现代文明的石牟礼道子、女性解放运动领军人田中美津、为女性虚无提供思想指南的富岗多惠子以及用女性主义批评的方法解读日本近代男性文学的水田宗子。
作为1927年出生在朝鲜庆尚北道大邱府(今韩国大邱)的日本人,森崎和江自称“自出生起就失去故乡的人”,在朝鲜被认为是侵略者无法融入,二战后被遣返日本后又遭受外界与自我关于身份归属的双重置疑。在这样的成长背景下,森崎无时不刻不感受着国家这种以血缘为媒介的地域共同体对“他者”的暴力,对国家、共同体、个人归属等问题进行了痛苦纠缠的思考。
在散文诗《烧红了铁的夕阳》中,森崎这样表达对同质化团体的厌恶:
岛屿。伙伴意识与归属感的麦芽糖。同一个国,同一滴血。同一张锅里的饭。共享的快感。似乎一切都与我背道而驰。同一之中各自独立存在的美。对异质性的好奇心与爱。不断地释放一切才是生命,难道不是吗?胎儿从于脐带。子女从于双亲。人从于国家。
经过反复的思考,森崎发现她无法融入共同体的“异乡人”身份是由“生育”与“血缘”造成的,是由人之存在的基本矛盾造成的。她将“生育·降生”为立足点对同质性的共同体展开批判,认为“生产”,是指单一个体“分身为二”的经验,也指“生育”(能动经验)和“降生”(被动经验)难以分离的统一。作为出生在朝鲜的日本人,她从降生开始就被动与母体以及母体所属的民族一分为二,有了不同的体验与思想,无法再归属于之前的同质性的共同体。
对“他者”的思考与女性身份合二为一,构成她独特的观察视角。森崎在怀孕中,发现自己之前使用的“我”这个第一人称单数形式已经不适合用来描述自己作为孕妇的状态,而又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准确进行表达。
“我”这个概念,其中包含了人类的某种状态,而这种状态正在迅速离开作为孕妇的我。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第一次知晓了女性的孤独。那不是100年、200年的孤独,而是在我死后也会延续下去的孤独,是身处语言海洋中的孤独。
她惊觉民族对“他者”的排斥与对生育中所蕴含的人的的本质矛盾的忽略一脉相承。“性与生产”被当作是女性独属的经验划分为“外部领域”之中,他们通过自然化生产行为来避免对其进行思考。这种有意识的忽略在天皇的“御生”活动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将天皇的灵魂在被窝中“孵化”以驱除女性“生产者”的意识,伪造出“单性繁殖”的假象。正是男性对思想的所有权使得任何女性的经验与感受无从被感知与记录,性别中的“他者”与民族中的“异乡人”同样遭受着无处不在的暴力。
正如森崎所说“我想要弄清楚性行为对这个世界究竟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可这种探索关乎我的全部,让我不由悲从中来。”承认他者,理解他者性,是一位在性别与种族身份都被边缘化的女性的思考,寻找语言并记录下来是她所能进行的最大的抵抗。
摘录一些前辈的思考:
关于性与生育:
女性的性是一种贪欲,女性试图将从性交到怀孕、分娩这一漫长的过程,作为一系列的快乐据为己有。不需要男性的‘处女怀胎’也是“女性的性之权利欲望。形容生育“似绞肉一般却由此而生的快乐,对与生命相伴随的几近死亡的自我消费式的性高潮。
对这种快乐我的理解是生育是任何艺术品都不可比拟的生命的创造,是普通人最接近神性的时刻,是至高无上的欲望,因痛升华的权利,是独属的不可剥夺的幸福。
关于女性的被动:
妻子想要与其他男人分享她的思想与生活,可除了‘结婚’这种稚拙的词汇,她竟然找不到其他语言来表达。
不被允许不带任何性意味与其他男人分享思想与生活。这种对性别之间关系的窄化好似女性除了性价值一无是处,主动交流思想往往也被视为“智性引诱”。
关于男性的局限,森崎认为:
男性思想中的个体具有局限性,它不仅局限于以自我一人为中心的扩展(个人主义),还局限于单独个体的生命区间(一代主义)。而孕妇是超越个体,联结个体的“三代存在”,是承载过去、连接未来的独特的生命体。
这与关怀伦理学的理论不谋而合,人与人之间并非只有男性社会中普遍的利益或权力的竞争关系,自由主义的个人观是一种男性视角下的意识形态,而女性特殊的生理功能使得其天然拥有代际延续的关怀理念,能通过“共情”理解他者,建立更为良善的道德社会。
译者陆薇薇是东南大学日语系主任,也是新京报《开场:女性学者访谈》中上野部分的译者。掌握外语的女性作为文化的摆渡者将其他国家优秀的女性主义作品翻译过来,建起打通世界的巴别塔,这本身就是女性历史建构的一部分,是女性主义的珍贵践行。陆也讲到希望能书写中国的《女性的思想》,也许《开场》就是一种尝试吧。对于这些宝贵的经验与语言,我们作为读者的责任就是虔诚从前人手中接过它,逐渐变成自己的血肉。
(其他几位有机会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