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虚无主义
生命中的痛苦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那还值得活下去吗?要积极地回答这个问题,就要为痛苦和死亡提供某种合理性。在尼采的分析中,无意义的和无价值的意义等同。有意义的生命的概念就等于值得过的生命的概念,所以虚无主义就是承认生命没有价值。同时,尼采的虚无主义实在整体上关注生命意义的:它认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一个人的生命意义是由两个因素决定的:他如何评估目标的价值,以及它的可实现性。 上帝已死,我们根据一个纯粹虚拟世界的范畴来衡量世界的价值,迄今为止,我们试图用来使世界对我们自己有意义的一切价值,经证明已经不再适用,从而使世界遭到了贬黜。我们在这个世上的生命根本无法实现它,因而这些价值是否定生命的价值。 尼采说:我认为,人类当前用来概括其最高愿望的所有价值都是颓废的价值。当一种动物、一个物种失去了本能,当它选择、偏爱对它有害的东西时,我称之为堕落的物种。我认为生命本身就是求生长、延续、力量积聚和权力的本能:哪里没有权力意志,哪里就有衰亡。我敢说,人类所有至高无上的价值都缺乏这种价值——它们是被最神圣的名义支配着的衰落的价值、虚无主义的价值。 温顺同情是否定生命的价值,但不意味着其反面—残忍专制就是肯定生命的价值,否则权力意志的提出就意味着新价值重估的完成。 虚无主义——宣称生命没有意义——是一种隐含推理的结论,这一推理包含两个前提:第一,上帝之死(最高价值无法实现的信念);第二,对生命的否定,这一立场由认同那些否定生命的价值所致。所以,要克服虚无主义有两种策略,要么质疑上帝之死,要么质疑对生命的否定。 尼采坚持认为,虚无主义最重要的根源是对那些价值和理想的承认,而克服虚无主义则需要对这些价值进行重估。 为什么虚无主义的出现是必然的?因为我们迄今为止所拥有的价值得到了它们的最终结果:虚无主义。虚无主义代表了我们伟大的价值和理想的最终逻辑结论,我们必须经历虚无主义,才能发现这些“价值”所真正具有的价值。 尼采为叔本华和瓦格纳残留的影响感到遗憾,要用一种“强者的悲观主义”来取代他们的颓废观点。 将尼采的哲学事业解释为对虚无主义的攻击,似乎严重误解了他的哲学意图,因为他多次将自己说成是虚无主义者或悲观主义者。因此,他谈到“我们的悲观主义”时,承认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有时也把自己的立场表述为一种特殊的“强者的悲观主义”。 我们的悲观主义:这个世界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有价值。 最初的结果:它似乎没有价值了。 以上二者是最初的体验。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是悲观主义者。这个世界可能比我们过去认为的更有价值;必须看透我们理想的天真之处,即使我们认为我们给了它最高的解释,但我们可能还没有给人类的存在一个合适、公正的价值。 尼采式的悲观主义者认为我们的存在必定达不到特定的、传统意义上的理想,但并非因此就是毫无价值的。尼采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仅仅是对实现基督教-柏拉图价值的前景感到悲观,他相信“新价值”的可能性,那么,可能世界比我们过去认为的更有价值。同时,克服虚无主义同样也是相对意义上的“完美的虚无主义”:从基督教—柏拉图主义的角度来看,尼采的“敌基督者和反虚无主义者”其实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总而言之,在尼采将自己视为虚无主义者的过程中,他不是在坚持一个立场,而是在口头上向他的听众保证,从他们的立场出发,他所主张的其中一些立场将不可避免地表现为虚无主义。 人们的生命应当为之效力的那些最高价值……凌驾于人类之上以强调它们的声音,仿佛它们就是上帝的旨意似的,就如“实在性”,真实的世界,希望和未来的世界。现在,这些价值的平庸根源得到澄清之际,宇宙大全就因此被贬值,成为“无意义的”了,但这不过是一个过渡阶段而已。 最高的价值鼓励对生命的谴责,因为它们被认为是真理。为挑战它们作为真理的地位,我们必须将这种谴责的合法性予以剥夺,如此才能避免虚无主义的绝望。 虚无主义“为了什么”的问题是根植在这样一个旧习惯之中:认为目标必须从外部来树立、给定、要求——来自于一些超越人类之上的权威。忘了对这个权威的相信之后,人们仍然遵从旧习,寻求另一个能够无条件地给出命令,掌握目标和任务的权威。良心这个权威现在走上前台……或者是理性的权威。或者是社会本能(群氓)。或者是具有内在精神和内在目的的历史,这样人们就可以把自己托付于它,人们想要逃避意志,逃避对目的的意愿,绕过为自己树立目标的危险;人们想让自己摆脱责任。 尼采否认价值是客观事实或物自身的属性:有价值的东西本身并没有价值,它的价值是在某个时候,像礼物一样被赠予的,正是我们赋予了它价值。正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与人相关的世界。当我们评估价值时,是在不断创造那些以前并不存在的东西。尼采否认存在理性必然性,因此也否认具有普遍约束力的承诺。我们的价值评估是“诠释”,是“投影”,而不是对世界如其自身的反映。 权力意志具有二级欲望的结构:它是其对象包括了其他一级欲望的欲望。它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欲望:在追求其他特定的一级欲望的过程中克服阻碍的欲望。 人类不寻求快乐,也不避免痛苦。人类乃至任何一个最小的有机体想要的,是权利的增长。在这一意志的驱使下,他们寻找障碍,需要反对的力量——作为他们的权力意志障碍的不愉快,因而属于正常的事实。人们不需要避免不愉快,而是不断地需要它。 权力意志必然会想要阻碍来克服。既然痛苦是根据阻碍来界定的,那么权力意志的确想要不愉快。 权力意志就是克服障碍的意志——意志向前推进,并一次又一次地成为阻碍它前进的力量的主人。或是“阻碍和胜利的游戏”,它包括征服了一种小障碍之后,立即又出现了另一种被征服的小障碍。 尼采表示权力意志包括对阻碍的欲求,只是因为它是二级的欲望,或者是对欲望的欲望。根据这种观点,权力意志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其他欲望所煽动和激发起来的欲望,而它要被激发出来,就要求后面的欲望至少在一定时间内是未被满足的。 尼采认为,使别人痛苦,而不是仅仅去思考他们的痛苦,会增加权力的感觉。为了加固残忍和权力意志的联系,尼采提出了两个有趣的观察:第一,债权人所处的社会地位越是低下和卑贱,他就越会重视这样的满足,很容易把它看作可口的点心,看作是对上等人生活的预先体味。通过惩罚债务人,债权人就获得了分享主人权力的机会:他终于也体验到了那种高贵的感觉,可以蔑视和蹂躏一个“低于自己”的人。已经足够强大的人在让别人受苦的时候由于得不到什么愉悦,反而会表现出仁慈的倾向:“不用说,仁慈一向都是最强者的特权”。从“制造痛苦”中获得愉快本质上是权力感的增长。 什么是好?好就是所有能增强人的权力感、权力意志和权力本身的东西。 尼采根据权力,或对阻碍的克服来定义伟大的,所以,没有苦难,就不可能有伟大。因而,不加区别就想消除所有痛苦的同情,注定会毁坏伟大的前景。但尼采没有简单地否定同情的所有价值,而是主张要对其进行彻底的重估。 什么属于伟大?假如一个人在自己那里没有发现施加巨大痛苦的力量和意志,他如何能成就伟大的事业?能够吃苦,这算不了什么;柔弱的妇女,乃至奴隶通常都擅长于此。但是,当给别人施加痛苦,听到痛苦的呼喊却不被内在的痛苦和不安所摧毁,这才是伟大,这才属于伟大。 伟大的成就需要伟大的灵魂。故意寻找阻碍来克服,寻找限制来挑战必然会产生:“灵魂自我内部的距离不断扩大,达到越来越高级、稀有、遥远、辽阔而博大的状态”。 尼采根据权力意志定义自己的关于幸福的新概念:“什么是幸福?——感到权力在增长,感到一种障碍被克服。不是满足,而是更多的权力;根本不是和平,而是战争;不是德性,而是卓越”。他反对的幸福是“可怜的满足”、“死心断念”、甚至是“投降”。二者核心区别在于它们赋予痛苦的地位不同。后者的幸福包含着“痛苦的缺失”。 克服阻碍要求力量,只有那些足够强大的人才可能获得这种幸福。与之相比,对弱者来说,成功克服障碍的机会少之又少。事实上,他们的软弱只会让他们厌恶这样的阻碍。他们因此倾向于“被动”、“活动的停止”来思考幸福:“死心断念”、“怯懦者的幸福”、“可怜的满足”、“小幸福”或“最大多数人的幸福”。 因为活动包括面对和克服阻碍,尼采挑衅地讲起描述为“战争”或“卓越”。至于弱者,对他们而言,这类活动收到了否定,更喜欢将他们的幸福描述为“休息”或“和平”或“满足”。 根据传统的概念,幸福是一种能够一劳永逸地达到的状态,尼采的幸福是在面对和克服阻碍的活动中体验到的,它不是一种一劳永逸地达到的状态。因为只要阻碍实际上得到了克服,活动也就走向了结束,它所产生的幸福同样如此。短暂或“生成”是尼采式幸福的基本的特征。 忍受永恒复归的方式是重估一切价值。对确定性不再感到快乐,而是对非确定性感到快乐;不再束缚于因果关系,而是不断地创造;不再意愿保存,而是意愿权力。 尼采著作:《敌基督者》《善恶的彼岸》《悲剧的诞生》《瓦格纳事件》《朝霞》《瞧!那个人》《道德的谱系》《快乐的科学》《人性的,太人性的》《偶像的黄昏》《不合时宜的沉思》《权力意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考订研究版》 叔本华:《论道德的基础》《论意志自由》《附录与补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道德形而上学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