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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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最鲜明的“俄罗斯性”是一种精神洁癖。 当一个俄国人的整个思维中出现了一处不可妥协的悖论时,他的注意力就会被这一死结紧紧攫住;在无止境的纠结中,俄国人丧失了意志力和行动力,最终精神与肉体双双坠向深渊。正如伊万的梦魇所说,“咱们俄国的现代人就是这德性:不得到认可,连耍滑头也不敢,他们爱真理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这确乎是一种变态的真理之爱:哲学与生活的联系从未受到如此重视,对他们来说,只要一个哲学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日常就是不可忍受的。
于是,(就我所看到的)陀式人物的精神历程有三种路子:第一是堕落,如老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长子)和《罪与罚》里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地下酒馆遇到的酒鬼官员。他们并非没有道德观念,只是没能建立起一个足够坚实的超我,无法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本能欲望,于是只能自暴自弃。换言之,他们知道自己很“坏”,甚至十恶不赦,但他们乐意“坏”下去,试图以“坏人”的定位建立起自我身份认同。陀氏笔下的道德败坏者之所以有某种特殊魅力,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虽“坏”却惊人地诚实,不是伪善者;他们一边干着最龌龊的勾当,一边流着热泪向读者大声忏悔:“我真龌龊!”
第二种路子我称之为“飞升未遂”,如伊万(次子)、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地下室人。稍微偏激地说,其思想的全部内容是用一种简单化的超人哲学说服自己。他们自视“非凡之人”,主张“无所不可”,一边用尽全力试图否定整个现存道德体系,一边又在后者潜移默化的压力下难以说服自己。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放弃了他的超人设想,在“永恒的女性”索尼娅的怀抱中选择了皈依;写出《宗教大法官》的伊万则更聪明一些,用他的“无所不可”说折服了斯乜尔加科夫,但自己也无法摆脱内心梦魇的嘲讽(遗憾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未完成之作没有给出伊万的结局)。这很可能是所有尼采后学的精神状态:《论道德的谱系》写得何等振奋人心,但对个体来说又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你要么承认自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要么就得被当做安提戈涅受到审判。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似乎只有第三种路子——皈依基督——能给人以真正的精神幸福。阿列克谢(或阿辽沙,幼子)和佐西马长老是本书唯二精神世界比较完满的主要人物。当凡夫俗子必须思考的哲学问题摆在你面前时,你只需要回想起上帝安排一切,上帝爱一切人,并跪下来亲吻大地;“如果所有的人都抛弃你,把你强行赶走,那么,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趴下来亲吻大地,用你的眼泪滋润泥土,土地会从你的泪水结出果实来,虽然在凄凉孤寂中没有人听到你,也没有人看见你。”在小说结尾,正是阿列克谢为所有人带去了救赎,挽救了卡拉马佐夫的污名。当然,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缺乏父爱的童年里都有一个佐西马长老;更多的人会像德米特里和伊万一样,在自己开拓的阴暗道路上独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