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代」爱情会让人受伤
Why Love Hurts？这个题目可能让读者误以为这本书是一本心理疗愈书，其实它是一本严肃的社会学研究著作，也许更贴切的书名是Why “Modern” Love Hurts?因为这本书的核心在于剖析现代性在爱情领域为人们制造的庞大困境。
阅读时我多次想起另一本书——《民困愁城》。两本书的立场和取向都有相似之处，得出的核心观点也大抵都是：个体面对的内面问题，都可以归结到「自我」在社会学层面遇到的各种矛盾处境，推进一步则都源于「现代性」引发的巨变。
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是太彻底的「现代人」。反思现代性也是老生常谈，但能反思到让人豁然开朗的，实在不多。社会学的长处是为社会现象提出社会机制层面的解释，作者在这方面确实提到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例如关于男性「承诺恐惧症」的观察。作者没有单纯讨论这个社会现象，而是从整体动态的层面思考两性关系的变动为何导致了这个问题。其中这个方法的论述非常精彩，「我们不该径自认定女性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才是正规常态，然后以它为标尺衡量男性行为。……我们要把『男性不肯给承诺』与『女性准备好随时做承诺』当作两种对等的现象来研究；这两种现象同样令人困惑，亟待解释。」（p116-7）
这才让人重新意识到，似乎确实女性比男性更渴望进入稳定关系，也更有生育意愿（如今许多人关注女性生育意愿降低的现象，但其实男性的生育意愿很可能更低）。现代婚恋关系造成人们选择太多、追求满足感、自我反思倾向过强，种种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人们进入稳定关系。根源上则是现代制度性安排导致现代人难以将欲望固定于一点，内在自我持续分裂、冲突。现代人在获得自由之后，反而无法选择，甚至不想选择。（p181）女性则可能因为更深地处于「时间」和「生育能力」的警钟下，较之于男性更有「紧迫感」。（p123-129）
阅读期间偶然看到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恰好印证了书中的观察。在这个名叫「特懂女人的直男」的公众号里，有篇文章叫《为什么大多数大龄剩女、最后到老也没嫁出去、而且越来越多？》（[https://mp.weixin.qq.com/s/iVW2TlGUhQGmOi6-VnB19A]）。下面几句是作者自己加粗的原文：
「嫁不出去，很难找人结婚的女人最应该思考的是“一个男人找女人结婚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能带给男人什么好处？男人需要什么。”
不少女人就没意识上把能结婚男人当作一个人，更像一个工具，服务员。
男人的视角现在不是女人想的想得到她，而是更多思考这女人对他的诚意，付出。自己有条件更倾向于便宜他觉得值得的女人，这个值得的底线都需要情绪价值。」
如果从女权主义的角度看，这样典型的INCEL言论似乎都不值得一喷。然而如果我们反过来观察一下其中直男发言者的心理状态，也许能得出一些更有趣的结论。比如，他认为婚姻在「爱情」之外更是一种理性交换，女人比男人更理性；交换中「情绪价值」对男性而言又非常重要。很多女人因为不理解男人的需求而交换失败，最终无法进入婚姻。而男性呢，似乎对婚姻没有什么兴趣，是被动的一方。结合书中对「承诺恐惧症」的深入分析，就更能挑战一些固有认知，让我们思考一些新问题。比如，既然父权制下的婚恋制度对男人有利，为什么很多男人不想婚育？中国男性的「承诺恐惧症」是否明显？还是有什么独特表现？
能够发现社会现象、社会问题，并将其纳入社会机制中进行解释，作为一名社会学家，作者已经在书中完成了一项圆满的工作。作为读者，我们从中不仅看到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遇到的各种形塑力量，而且在各种互相矛盾的现代机制里，更能观察人的复杂性。
另外一个意外收获是，我发现了阅读「流俗文字」的一种新方法。以往遇到上述公众号文章这样的东西，我或是把它当作某个群体修辞倾向的观察（文学系的积习），或是做一些文化研究式的词语分析。在这本书里我学到把它们当作「社会机制运转的说明书」。
另外做个小补充，书中作者认为现代人两性关系中的选择极大丰富，这是造成选择困难的原因之一。这是否真实？比如像INCEL这样似乎难以建立两性关系的人群，该如何解释？作者提示过，选项不一定是实打实的，想象中的也能算进去。举个也许不恰当的例子，你在色情网站看到的那些陌生人，在欲望的意义上也算选项之一。而且在现代社会中，你和ta建立真正关系并非完全不可能。这种可能性也加强了欲望的想象。
我学到的另外重要一点是关于「政治正确」的。
很多时候，我们察觉到某些社会环节问题丛生，却无法理解背后的成因；或是满足于十分简略的解释，在（可能已经不自觉的）预设立场中打转。这些都无益于现实和知识上的进步。书中作者有时采取与当下「政治正确」不太吻合的抽离位置，更显出了求知的道德勇气。她进而提出，政治正确语言破坏了传统性别关系中的幻想和欢愉，但又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性别不平等的问题。（p328）所以当代人在“正确”亲密关系中的尴尬、局促，很可能就是这种半成品状态的政治正确造成的。
对于政治正确的不满，近年越来越常见。如何对它进行有效批评，作者在此提出了一种实际又进步的方式，值得在方法和策略上思考。由此我认为，在讨论性别问题时，为了避免思维和言论的空转，有两条路径可以尝试：一是让观念更加激进，一是更加深入具体情景。本书作者在后一点上做得尤其出色。
至于全书结论，作者从各个层面分析了现代爱情的「伤人」之处，最后几页草草留下的「光明」显得有些无力。不过就像托尔斯泰所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也许能反过来从中看到人的某种能动性、可能性。在似乎注定要受伤的现代爱情里，面对不同的人，受到的伤也不会相同。To love is to be vulnerable，这句话无论何时应该都能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