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手文献里的Hannah Arendt
阅读Hannah Arendt让我时时想起Carl Schmitt,这不光是因为ta们都坚持the political的独立性。阅读过程中,我时而觉得可以借用Schmitt关于exception的观点来驳斥她将暴力排除出政治领域的主张,时而又觉得她的观点恰是政治神学的一个极好范本(注1)。
当然,阅读一本导读书的中译本(如果把翻译一并算上至少得算是三手文献),本说不上阅读Arendt。不过既然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没有计划阅读任何一本Arendt的著作或者研究她的专著,我想,就这份文本谨慎地谈谈,只要清楚自己读的是三手文献,或也足够。(注:但并不推荐朋友们阅读本书,作者行文缺乏组织,而翻译质量也不高。)
Arendt所坚持的政治与自然、公共与私人、polis与oikos的二分,时刻透露出二元论的形而上学乃至神学气息。这一二分对Arendt而言不只是描述性的,更是规范性的——前者是人的本质,规定了人何以有别于他物,但公共空间总是脆弱的,它时刻面临着来自自然/私人领域的威胁。从导论作者所写的内容看来,Arendt并不掩饰对于自然/私人领域的敌意,并将其对公共空间的入侵(其范例是现代以来政治对于民生的关注)视为20世纪诸多罪恶的渊薮。自然被认为是欲望、身体和家庭关系的领域,是由必然性所支配的空间而没有人类自由的余地,因而必然以暴力为特征,它紧密地与labor和consumption的循环联系在一起,这在现代社会尤为突出;归属于公共空间的人类活动类型则是work(将材料超拔出自然循环而赋予其一定的持久性)和action。
无论人类境况的二分还是活动类型的三分,其理论资源都来自于古希腊。Arendt对于古希腊的城邦生活充满了迷恋,且无意对其哪怕是蓄奴和女性权益的方面作任何批评。她批判暴力,但只是为了将其逐出公共空间,继续作为私人空间当中的必然性而存在(“强力和暴力在这一领域是正当的,因为它们无非是掌控必然性的手段”);而得以被她接纳进polis这一自由领域的,只有能够“掌控生活的必然性”的人,aka奴隶主。因此,当Arendt大谈共同体,并把共同体树为一切人类行为意义的来源(正是共同体在行动者的死后阅读其人生故事,为其盖棺定论)的时候,这共同体绝不是任何一个“我们”,而是一个对外充满威权气息的统治集团(与此同时,政治神学的结构再次浮现出来:“共同体”替代神,司掌了一切人类行为的意义)。Arendt为他们规定,他们的政治生活要通过言说(这一政治和文明的标志)来进行,以回避任何绝对主义带来的惨剧(注2)。
在Arendt看来,绝对主义正是polis受到oikos侵袭而产生的危机。在On Revolution中,她解读Melville的Billy Budd称,“自然的善无法以公共的方式‘行动’,相反,它一旦出现在公共空间就会直接简化为暴力,被召唤出来向非正义复仇”。因此,Arendt声称,是“法国大革命者对穷人苦难关注的公开展示,直接导致了巴黎街头的暴力,把那些人民的敌人送上断头台”。这种对于绝对主义的拒斥让她拒绝在左右两派之间站边,但看起来,无论左派能从其著作当中获取多少启发,其思想资源在保守派手中无需多加改造就能用于论战——也许最大的问题反而是Arendt的政治理想常比现代的保守派更复古,不过如果只是把Arendt用作打击左派论敌的武器而无需落实其政治理想,便无有困难。
Arendt的nature alienation(作为对她world alienation这一概念的戏仿)是其理论体系当中最关键、问题也最大的一环。我们只需指出,“自然”不但是前政治的,而且是超政治的:从共同体的成员、规模到其组织条件,无不受到自然的限定(condition)。只就共同体的成员条件是“掌控生活的必然性”而言,其本身就时刻受到来自外界的挑战乃至威胁,因此,将“自然”/私人领域排除出公共关切几乎必然意味着集合共同体的力量(或至少是形成共同体的默契)来排除来自共同体外(包括那些不具备进入共同体资格的社会成员)的威胁,除非共同体成员本来就各自怀有足以压服一切挑战的绝对暴力。由此,将“自然”排除出公共关切如果不是不可能的,也绝非是可欲的——更何况那还意味着公共生活将失去其活力的主要来源而日渐贫乏(注3)。到头来,Arendt所梦想的“世界”——既联系着又分离着人们的那张桌子——的核心功能其实是遮蔽桌下流淌的鲜血。
注1:笔记整理到一半,忍不住去搜索引擎里查了查有没有人关注过Arendt和政治神学的关系,发现有一位政治神学研究者在blog(Political Theology: A Reading List,https://itself.blog/2018/01/21/political-theology-a-reading-list/)里评价The Human Condition:This book provides the groundwork for the absolute qualitative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political and the economic — which in Neoliberalism's Demons I call "Arendt's axiom" — that will decisively shape subsequent stud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It takes Schmitt's incohate bias against the economic realm and equips it with real theoretical rigor and a full-dress genealogy. 另外,尽管正文没有提及,但judgment作为Arendt关注的一大重点或也是政治神学的关键:“... the root of political theology is not the homology between politics and theology but the problem that motivates both — in political terms, the problem of legitimacy, and in theological terms, the problem of evil.”
注2:在这里,似有知识分子式的虚伪若隐若现:将问题在我们所适应、所擅长、所垄断的“公共”/言说规则下解决!即便Arendt对此没有自觉,我们也应该看到最受这种主张所吸引的人们到底是何面目。
注3:我想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一旦失去了对自然的不懈敌意,Arendt其人(而非其思想)是否还能保持其productivity。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在对关注私人领域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抱有敌意的同时,她又不得不在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等著作当中运用心理学来理解反犹主义等政治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