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地狱的窥视

以美国陆航B-17“空中堡垒”中队轰炸斯图加特开始，到长崎上空的蘑菇云结束，《空战图文史》一书提供了接近200张历史照片，基本覆盖二战的各个重要历史阶段。想用区区400页篇幅讲完二战空中战场是完全不可能的，作者杰里米•哈伍德选择史料时带有明显倾向性，其一是重英美德而轻苏日，其二是在侦查技术的演进与历次重要轰炸上花费大量笔墨。整体叙述风格相当粗线条，长于分析交战方的宏观战略，而非具体机型间的优劣对比。

从编排上来说，全书一共28章，西线战场是叙述重心，而英国皇家空军参与的战役占一半以上。哈伍德作为英国人，对自家空军的战绩如数家珍，不列颠空战自不用提，进攻塔兰托和针对德国大坝的“惩罚行动”等知名度略逊一筹的战役亦有全面呈现。相较之下，太平洋战场只写了珍珠港事件、中途岛战役和最后的核爆，美日两国战机的推陈出新草草带过，P-38截杀山本五十六、马里亚纳猎火鸡这样的历史名局也未提及。

跟太平洋战场再一比，苏德战场就算是被完全遗忘了，第14章“巴巴罗萨行动”几页完事儿，伊尔2、图2、雅克9——在东线战场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苏联空军战机，只有这三张照片（另一方面来说，好歹是攻击机、轰炸机、战斗机雨露均沾emmmm），拉系战机干脆一张没有（拉沃奇金设计局震怒）。

所以，这本书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全纪录，而是选取若干历史截面。如果研究皇家空军战史，它是会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这就引出了前文说的第二个特色，即侦查+轰炸，可以大胆猜测，作者应该是阿瑟·哈里斯“轰炸机制胜论”的忠实拥趸，介绍各类著名轰炸机和由其主导的战役在书中占比非常高，尤其是针对德国各大城市和工业区发起的区域轰炸。

“航空情报革命”独占第11章，比较特别的一点是，这本书在容易被军迷忽略的侦查、判读技术演进上下了很大功夫，提供了近100张大幅航空侦查图。敌区地面情报分析、研判和为大型战役而准备的模型制作，是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需要高度耐心和智慧，其间充斥着交战方的伪装和反伪装，这一部分内容图文并茂，也是对幕后默默无闻的情报人员工作价值之重估。

再次回到前面所说的，《空战图文史》重点在于讲清大型空战战役的部署、展开和执行，而非某几个明星机型之间的dogfight。仅从机型上说，皇家空军、纳粹空军所有重要机型无一遗漏，美军方面，P-38闪电、P-40战斧、F6F地狱猫甚至完全没有提及。日本方面，机型局限于战争初期，苏联方面不再赘述。

所以，基本可以下结论了：此书针对的读者群主要是对战史感兴趣的读者，而非最硬核的那一部分武器装备考据党。当然，书名里的“图文史”还是名副其实，大量珍贵的历史照片增色不少。

如果跳出军迷视角，整本书最为触目惊心之处同样来自轰炸部分，作者引述了亲历者对于李梅火攻和两次核爆的回忆：“超级空中堡垒”令火焰风暴席卷东京，木头建造的房屋连片爆炸。在黑色的隅田川，河水被高温煮沸，不计其数的遇难者尸体漂浮起来；操作机尾炮塔的军士鲍勃·卡洛亲眼目睹了“小男孩”原子弹的爆炸情况，他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形容为“对地狱的窥视”。

用人间地狱形容轰炸战术给平民带去的噩梦图景完全不为过。或许，这也是此书另一重意义所在。对军迷来说，分析各国经典机型的正面交手和研发、改进历程，津津乐道于飞行员在苍穹之上展开的骑士般的决斗，固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对战争残酷性的认知，而轰炸——尤其是对平民区施加的轰炸——会将这一切毫不留情地摆在读者面前。

为了辅助阅读，又快速重温了一些空战电影cut，包括但不限于《孟菲斯美女号》《珍珠港》《永远的零》《决战中途岛》《红色机尾》等等，对空战的浪漫化、片面化想象算是通病了。P-40跟零战超低空狗斗、野马从火力到机动完爆Me-262这样的桥段，可能还只是让军迷觉得没法忍，非军迷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这里面隐藏了一个更基本的事实：无论导演还是观众，都更对战斗机之间的单打独斗感兴趣，涉及轰炸机的较少，而从地面、从平民的视角目睹死神天降，就更是寥寥无几。

所以，《空战图文史》在轰炸上不惜篇幅，或可视为一种温和的提醒——如果说八十年前的轰炸带来的已是人间浩劫，那么以今天的军事技术，一旦交战方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指望轰炸退出战争舞台，在现阶段而言，就像指望战争退出人类舞台一样荒谬。只是，但愿阿瑟·哈里斯和李梅鼓吹的这种无差别轰炸永远不要重演。

附：274页的配图写错了盟军空袭卡西诺山修道院的具体时间（1942年2月15日），应为1944年。

另外，书中对109的叫法采用的是Me-109（Messerschmitt-109），而非更流行的Bf-109（Bayerische Flugzeugwerke-109），两个都对，无非是早期型和改进型的区别，直接说109也不会搞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