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er water every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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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看心理医生或咨询师时,总抱着一种寻求答案的想法。我期望我的心理医生阅人无数,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样我只要按ta的答案去做即可。
但在实际的谈话中,我则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在你过去的经历里,有什么有效的方法吗?”“What has worked for you in the past?” 起初被问时,我总如无头苍蝇般列举一些“大家都说有用”的方法。对自己切实有效的方法要么没记住,或者我认为根本没有遇到过相似的问题。
后来被问多了,也就习惯在真的遇到问题时,试一遍可能奏效的方法。听旋律轻快的音乐可以暂时缓解情绪崩溃,写日记可以纾解想说话的欲望,跑步和健身毫无用处(sorry biology),无聊和浮躁时可以做饭。
但更核心的问题呢?关于如何面对灾难、离别、掌控与自由,我似乎还是需要一个答案,或者一些引导。这时我读到这本《或许你该找个人谈谈》,封面是一个纸巾盒。
正如作者在自己寻找心理医生时吐槽的那样,“我对任何长期保持兴高采烈的人都充满怀疑“。我并不想在充满痛苦时阅读一本成功人士侃侃而谈自己如何做对了所有选择的答题册。作者自己陷入了同样的困境:她是一个事业平稳的心理咨询师,身体健康,有一个交往多年即将结婚的完美伴侣——但这一切都被完美伴侣的突然自白打碎了。
伴侣说:我不想生活中再有小孩的存在了。
伴侣自己的女儿刚上大学,他正好可以松一口气。但作者的儿子才8岁:“不喜欢小孩……你是也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了吗?”
伴侣:“想。我也想要和你结婚。但我不想要再照顾小孩了。“
作者:”可我就是有一个小孩啊?“
于是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分开。这本书因为这个颇为荒诞且诧异的故事开头。我觉得很好,我正好也在经历一个相似的故事,那么无论她的叙事真实与否,我都获得了一些共鸣。
作者对自己所在的困境毫不掩饰。她说,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给予过婚姻咨询,也在别人的问题上有过非常多的咨询经验。但当轮到自己时,就好像书里写的那样:“对沙漠里行走的人而言,水随处可见,可以在死亡前喝到的没有一滴。“(Water, water, everywhere/Nor any drop to drink.)
在告知朋友自己分手时,作者感受到了朋友的关切,但这些关切似乎有些轻描淡写。和其他“灾难”相比,分手充其量只算“上不得台面”的遭遇,它无声且抽象。就像流产比“失去一个孩子”更抽象、分手比“失去一个伴侣”更抽象一样。朋友们会表达关切和沮丧,但他们也期待你迅速恢复、开始下一段恋情。
在她找到心理医生、开始作为病人加入谈话时,她的焦虑和困惑分外真实:“如果他是我遇到的最后一个人呢?”(what if he was the end of the line?)
但这本书远不止于一个如何走出失恋的故事。作者以两个病人的故事为主线。第一个病人Julie新婚不久就检测出癌症。她在治疗的同时发现自己怀孕了,和丈夫积极计划未来时又经历了流产。Julie觉得需要做一些简单、明确、能够接触到别人的工作来舒缓心情,于是作为大学教授的她开始在trader joes(一个美国的常见超市)做收银员,整个社区的人都很喜欢她。她参与了癌症治疗中心的实验性特殊治疗,她的癌细胞在减少,身体也在逐渐恢复。
Julie在积极计划未来生活时,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所有之前的日程又回来了,她和丈夫重新填满婴儿用品的购物车,重新计划他们是否应该搬离洛杉矶去一个更舒适的小镇。但就在这些令人雀跃的计划里,Julie的检查结果显示,她的病灶卷土重来,而这次没有任何逃离死亡的办法。
另一个病人John则是骂骂咧咧的电视制作人,有非常多的好作品,但坚信世界充满傻逼,而他身边尤甚。
作为被病人当作傻逼的心理医生当然很难获得对方的真实想法。但在经历了抽丝剥茧、以及John本人也终于因为各种因素而有所松动时,作者听到了John的故事和心结。
John是个工作狂,或许和年幼时家庭贫困和经常不被人看好有关,他工作非常努力,希望获得稳定的经济条件。他也坚定地认为作为丈夫,自己有义务为家庭提供经济条件,至于其他的情感价值则是细枝末节的事情。
妻子抱怨过John在饭桌上也经常接工作电话,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身边的人都工作能力低下,自己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在家人反复表达过不满后,John终于承诺带妻子和两个小孩去迪士尼玩,而在这趟旅程中,他会彻底放下工作,全心全意地陪伴家人。
这趟旅行充满了欢乐。两个小孩在后座吵闹个不停,妻子坐在副驾一边看海一边和自己聊起生活琐事,他开着车,觉得心里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就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他的大脑立即切换到工作模式:自己不是已经和同事说过要度假、“除非死了人”否则不要来找他吗?一定是真的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故吧?John让妻子看一眼是谁打来的,妻子愤怒起来:你明明答应在这趟旅行里会彻底放下工作的!John也变得愤怒,看一眼怎么了?接个电话又怎么了?他伸手去拿手机,就在此时,对面一辆SUV忽然越界向他们冲来。John晚了两秒才刹车打方向盘,但已经太迟了,SUV迎面撞向了他们。
John和妻子女儿受了轻伤,而被SUV直接撞向的儿子,抢救无效身亡。
John和Julie,加上作者本人的故事,构成了这本书的三条主线。当然,这本书还有许许多多条副线,这三个人的故事也不仅于此,这里我就不剧透了。
下面来摘抄一些我觉得很发我深省的片段吧。
关于Julie,以及生活中的“飞来横祸“:“许多书和教程教你如何选择正确答案。人们想不到(或不愿这样想)的是,无论在人生还是治疗中,即使你做对了所有的选择,你仍然可能抽到下下签。而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拿着下下签继续生活——用你自己的方式,而非别人说你应该这样做。“
“另一个关于应对灾难的迷思是,许多人认为“消灭负面的情感 = 制造积极情感“(feeling less is feeling better)。但负面的情感是无法被消灭的,如果你不去正面应对它们,这些情绪还是会通过潜意识的行为表达出来:比如无法静下心来做事,失去或控制食欲,身体免疫力下降等等。“我自己很多时候渡过痛苦的方式就是消灭自己的情绪,转移注意力不去考虑它们,以及在自己还是无可避免的陷入消极情绪时变得自责。但feeling less isn’t feeling better的表达认可了我的情绪的正当性,也鼓励我去直视自己的情绪。
但情绪不是无法控制的。书里讲到“非永久性”的概念:有些时候人们觉得痛苦会永存,此时的心碎会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但我们的大脑也是有免疫系统的,它会通过调节感知来保护你,使你不要永远浸泡在悲伤里。情绪和感觉与其说是无法愈合的伤口,不如说更像天气,当下的晴雨很快就会过去。这段话也让我对自己的情绪减少了一些畏惧。我曾经很害怕处理自己的情绪(再之前则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带来的伤害与影响),感觉手足无措,没什么用。但书中的解释让我获得了一些安慰:情绪是可以过去的。
作者在与电视制作人John沟通时,提到了“有时候”(sometimes)的概念。在对自己与他人的定义前加上时效,会给予叙事更多的柔软度和韧性。“有时候“中和了我们身上非黑即白的标签,为我们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和可能性。(Sometimes evens us out, keeps us in the comfortable middle rather than dangling on one end of the spectrum or the other, hanging on for dear life. It helps us escape from the tyranny of black-or-white thinking.)有时你会因为重大事故而觉得整个人生都失败了,但注意,这只是有时。有时你觉得再也无法获得快乐了,但这个有时会过去。快乐也是有时,所以要珍惜。
这个“有时”让我想到情感变化的另一层意义:我们应该因为快乐的流逝而觉得痛苦吗?我因为恋情不再拥有激情和初遇时拘束的美而觉得愤怒,并执着且不计代价地想要重新获得它们。但是否可以接受恋情的样子“有时”是平淡而不符合期望的?这样的有时并不否定整段感情。
这本书像是physical therapist(物理理疗师)一点一点修复肌肉和关节的损伤一般,剥茧抽丝般讨论了应对伤痛、喜悦、个人历史的思考。当然,这本书全然不是人生指南,它更像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本身,帮你理清心里已经存在但乱成一段的声音,在舒展后获得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