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 Spitzer：《古典曲式》书评
威廉·卡普林《古典曲式》书评 Michael Spitzer (1957–2019)
《古典曲式》这部高屋建瓴的书，充分地提出了古典时期音乐的一个新的曲式理论。如卡普林在其前言中说：「（德奥）曲式学[Formenlehre]」式微，是因为申克已经教导我们要将曲式看作是「对位-和声基础之上的一个前景展现。」（第3页）而相比之下，卡普林的理论提出：古典时期音乐的「经验现实」反而存在于中景分析容易忽略的、乐句结构与和弦进行的具体层面。为纠正这种不平衡，卡普林寻求复活由勋伯格在《作曲基本原理》[Fundamentals of Musical Composition]中倡导的、其学生厄温·拉茨在《曲式学导论》[Einführung in die musikalische Formenlehre]中发展的理论。勋伯格和拉茨的「主题」观以及主题在大型曲式中的功能角色观点，被卡普林融进最新的古典学理论中，与拉特纳、阿伽乌、哈滕、韦伯斯特等人的著作为伍。其实，经卡普林改造的古老传统，完美贴合了当今将音乐表层看作一系列话题、符号和图式的潮流。地缘上，这本书也是正合时宜的，因为它巩固了与德国批评界的桥梁——在那里，勋伯格（甚至里曼）的观点从未真正过时（正如达尔豪斯的英语读者认识到的那样）。
卡普林一书与大多数系统的曲式论著一样，从短主题到整乐章，由简入繁。而其精妙之处则在于其围绕这简繁各层之间关系的周密论点。卡普林对各种曲式体裁的三六九等不太感兴趣，因此马克斯「曲式学」派的顶点——奏鸣曲式，在卡普林书最后一篇中也只是与小步舞曲、回旋曲等平起平坐的多种可能性之一。此书便有一种奇特的「反目的论」——正如勋伯格的分析围绕着「首要动机」，卡普林最原始的观念都在前面几章的各类主题中探讨过，而第13章「奏鸣曲式」则像是第8–12章曲式段落讨论的补充。卡普林主要的兴趣在主题和段落的变形关系中，大量论点都在第二部分（「紧凑主题」）和第三部分（「松散曲式成分」）中展开。这些论点的制高点是，曲式功能理论解放了音乐编组结构的等级：「古典器乐曲的一个特殊性质是，一个片段，不用看其实际的时间位置，就可以独立表达开始、中间、结束的含义。」（第111页）。而且，终于可以抛弃那种漏洞百出的假设——曲式等级的上下关系是严格几何性的，即二倍关系的迭代。卡普林致力于扭转对曲式周期性根深蒂固的执念，这一点与克里斯托弗·哈斯蒂的《节拍是一种节奏》["Meter as Rhythm", New York & Oxford, 1997]不谋而合，但后者面世稍晚，未能被卡普林参考（书评见"Music & Letters" LXXX (1999), 606–608 (Eds.)）。哈斯蒂采用强硬的认知主义方法（对模式的解释），而卡普林则更定量地从音乐材料中阐述自己的观点。各个风格单位在话题理论视角下的语境含义、及其在始-中-末叙事中的位置，与勋伯格的存在（反复）-对比的辩证法融为一体，使卡普林的著作比哈斯蒂的易懂得多，但也更含糊不清。
卡普林的曲式功能概观（第1章）就以勋伯格对贝多芬f小调钢琴奏鸣曲Op. 2 No. 1第一主题的著名分析作为出发点，这是「独立乐句」的标准典范。贝多芬这一主题是八小节结构，其中包括两小节「基本乐思」的陈述和反复，以及两小节旋律材料分裂，和声变化加快的「延续句」，还有两小节「终止乐思」——于是该主题便按「呈示」「延续」和「终止」的功能顺序依次展开。虽然各功能都由各自的曲式「过程」（反复、分裂、加长、拉长）组成，但本质标准还是其和声基础。如此，呈示句若不延长主和声，就无法营造出一个稳定的结构开端。卡普林余下两种「基本主题类型」——「乐段」和「小三部曲」分别显示出「前句-后句」功能和「呈示-对比-再现」的布局。因此，小三部曲是三者之首，因为它组成了卡普林奏鸣曲式的核心。此外，通过对小三部曲式的讨论，卡普林还引入了「紧凑」和「松散」曲式组织这一重要概念区分。卡普林将勋伯格对副部主题群（第二主题）「松散结构」的粗略意见（《作曲基本原理》伦纳德·斯泰因编，伦敦, 1967，第204页）外推成一个完整体系：「紧凑组织的特征是和声-调性稳定、终止式的存在、旋律-动机材料的统一、功能表达的紧凑高效，以及对称的编组结构。松散组织的特征是和声-动机不稳定、终止式的规避或省略、旋律-动机材料的多变、功能表达的迂回或歧义，以及乐句编组不对称（通过加长、拉长、压缩、间插手段实现）。」（第17页） 对自己提出的「松-紧对立」的不严谨性，卡普林采取一种防御的态度（「这对隐喻是不能简单定义的」；出自上述引文中）；但不可否认其强大的解释力，它可以在各结构层级之间穿梭，游刃有余。例如，奏鸣曲式的展开部就是「小三部曲式对比中部的一种上层类比」（第139页），因为二者都具有「松散」结构。类似地，卡普林还能依此将不同曲式部分类比主题内部功能关系，也划分为松-紧对立——延续句比呈示句松散、独立乐句比乐段松散，正如副部主题群比主部主题群松散、展开部比呈示部松散（第85页）。卡普林认识到，「紧凑」「松散」的隐喻之有效，恰恰是因为它是多维度的——它不仅涵盖了「和声和调性的问题，也涵盖曲式功能、编组结构、旋律-动机等内容的问题。」（第97页）不过，卡普林的循环定义却令人不安，他所谓的功能总是从底层和声过程和主题过程中自然生长的现象，所以这些功能极难捕捉。就此而论，「松散」结构之所以松散，因为它是由松散过程组成的；而松散的过程之所以松散，是因为「松散」的概念就是用这些过程定义的。例如，同样是反复，有时是「紧凑」的体现，有时又是「松散」的体现，皆视论证需要权宜行事。据笔者估计，莫扎特钢琴奏鸣曲中，第二主题大多其实都比第一主题更完整、更稳定、更对称（从早期作品如F大调K. 280直到晚期奏鸣曲如降B大调K. 570，都很明显）。这样的重复性乐句结构虽然在勋伯格学派观点上是冗余的标志，同时却也有突出明确主题的功能。卡普林部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在第1章注释25中，他承认「有些副部主题群中的单个副题是极紧凑的，如贝多芬『瓦尔德斯坦』奏鸣曲」。（第261页）这种情况下，他的曲式理论中副部主题群的第一个主题与整个主题群的区分就显得不够清晰有力。 另一个问题（如果称得上问题的话）就是，曲式功能似乎既能当作音乐话语的组成单位，又能作为组织这些单位的规范性样式。一方面，一连串功能定义着主题或曲式部位；另一方面，功能又定义着一种结构规制其下层结构的方式。比如，称「副部主题，通常是用紧凑主部主题常用的主题内功能构建的，不过松散得多。」（第97页）主题内功能投射到副题群，主要有三种方式。其一，呈示句以多反复几次基本乐思来加长，甚至反复整个乐句（如贝多芬Op. 2/2第92–96小节）；其二，紧凑主题中经常「融合」为一体的延续功能和终止功能，可以各自作为一个编组分别存在（见莫扎特K. 545第一乐章第18–25小节）；其三，可以通过不同的规避（正格不完全终止、阻碍终止、舍弃终止）或加长（使功能占据超过完整一句的长度）来「加长」终止功能。回到贝多芬的f小调奏鸣曲，我们可以看到，例如第二组结尾的终止进行就长达一整句，且反复（第18页；第32–41小节）。 尽管卡普林曲式功能的地位未定，但我猜其模型的循环论证性体现的结构等级的全局性（以及听觉经验的流动性）都会被日后的理论所证实。目前，我想卡普林这一套术语在课堂上作教学启发是非常好用的。该书源起卡普林在麦吉尔大学讲授的课程，当中充满与学生交流多年的心得和讲述技巧。每一章都是精心谋篇布局的典范，先是一个简洁的概要，然后用清晰的分章分段涵盖整个理论要点，当中穿插大量谱例和细致的评注。脚注尤其丰富，几乎可自成一书。注释中几乎交叉引用了所有的谱例，还给出了大量类似例子，形成了古典曲目文献环环相扣的知识宝库。与经验细节相伴的是卡普林对前景音乐的理论支持，同样与此相称的是他发明令人兴趣盎然的术语分类的天赋（都在后附的术语表中解释）——「属持续」是「半终止后的主题内后终止功能」（第257页）；「正格不完全终止」是「高音声部结束在III级（或V级，较罕见）的正格终止」（第255页）；「『再一遍技术』是借用珍妮特·施马费尔特的术语，指规避终止后反复之前的终止乐思或乐句」（第256页）。卡普林纠正了申克将调性变化视为不同等级主延长的均质性调性观，他恢复了「转调」的概念。 关于奏鸣曲式展开部一章，（按重要性从高到低）区分了「主展开调」「有曲式功能的离调区域」「模进形成的离调区域」和「局部离调」四类（第140页）。由于奏鸣曲展开部通常是最难梳理分析的，卡普林的「引入部分」-「展开核（基于『模式』）」-「结束功能」的架构便尤其实用（第141–147页）。「展开核」是「展开部内的一个准主题单位，包含一个较长的模式（4-8小节）、一个或以上的模进重复、分裂、收束的半终止（或属到达）以及终止后的属持续。」（第254页）卡普林这种理论性分类让他可以提出一些抓人眼球的风格要点，比如他认为「一般地，海顿的展开部不大有核心，而莫扎特和贝多芬的核心最多只是偶尔省略。」（第155页）。可惜的是卡普林并未将这一观察深入下去。比如，海顿缺少「核心」与一般认为他的展开部比莫扎特更严谨、彻底，有何关系？这种疑问便可能有。反过来，卡普林在其协奏曲一章（第249页）的「独奏展开部」一节过于简短，本可以是考虑一个悖论的好地方——「莫扎特协奏曲展开部的惯用模进制造的效果并非运动的而是静止的」，这与一个定义模进为「事实上不稳定」的功能观点如何相容？当然，一个综合的术语体系，是严肃的风格分析的先决条件，也希望卡普林的命名法会被其他学者沿用。 不过关于这些曲式类型的理论背景和分析实现，往往缺乏说明。比如，为什么「基本乐思」以两小节为典型长度？（第9页）卡普林当然知道它对应科赫的「两小节主题」，但他没有说。又如，究竟为什么「呈示句直接反复材料有分隔不同乐思的效果」？（第10页）为什么开头易上行、结尾易下行？（第37页）卡普林毫无疑问是读了迈尔的著作，而且有意去掉这些理论推演，不给学生制造无谓的负担。但是，理论作为启发式教学和作为「硬」命题之间的界线应该比这样更清楚些。反讽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比勋伯格本人更狡诈的了。《作曲基本原理》第6章开头就直率地断定：「古典时期音乐主题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能被归为乐段。」（第25页）不过他承认，「写作乐段是熟悉多种技术问题的便捷之道。」乐段尽管表面上有着古典式的对称，却在古典乐派中确实极罕见。例如，莫扎特唯一一首正规乐段开头的钢琴奏鸣曲，偏偏又不是奏鸣曲式（A大调K. 331）。矛盾的是，这个旋律还屡屡被理论奉为形式健全的主题。 「雜合主題與複合主題」一章，开头就误导性地提出「独立乐句和乐段被勋伯格及其学派定为两种对立的基本主题类型」。（第59页）其实的情况是：勋伯格的这样一种实用的不对称区分，是被拉茨具体化，成为抽象的、对称的二元论的。在这一点上卡普林追随了拉茨，尽管表面上归功于马克斯·韦伯的「理想类型」概念（第4页）。全书最能说明问题的图表之一是图5.1（第63页），给出了从「理想类型」的独立乐句到乐段两端之间各种层次的杂合主题。例如「杂合三型」指「複合基本乐思」加「延续句」，由于不对称，更接近于独立乐句一极。相反，「杂合四型」，即「複合基本乐思+后句」则趋向乐段一极。这本身倒是能很好地自圆其说；但如罗伯特·哈滕所说，在独立乐句作为原型的前提下，乐段必须认为是「有标的」。古典风格中不对称是常规，对称曲式才是反常——我不知道卡普林的模型如何禁得住这样的指控。更严重的是，一旦这些「理想模型」的本体论地位被质疑，则卡普林曲式功能互相穿透的层次就比他预想得更低，甚至在底层了——如果说「延续」和「终止」功能在紧凑主题中常常「融合」（第11页），那么别的功能为何不能也在这一层次发生融合？ 说到底，这些功能的独立性靠什么来保证？举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Op. 12/1第三乐章第1–8小节来作为验证案例（卡普林的例5.3第60页，此处引用为例1）。卡普林评注的全文如下：「第一句是正规的前句，结束于第4小节的半终止；下一句在拉长终止进行上出现新材料。音乐继续两小节编组单位，所以没有分裂感；和声节奏也没有任何加速（事实上和声还放慢了）。由于缺少延续特征，这一句最好标为终止句。」（第61页）于是卡普林将这个主题归为「杂合二型」：「前句+终止句」。但他忽视了贝多芬构思的重要一点：小提琴前句的上行旋律♯F-G-♯G-A，转移到了第5–8小节钢琴左手，承担了低音进行I6-II65-V65-V64-V7-I的小提琴前句终止在V级上，而钢琴调整了乐句，使其正格完全终止收束。因此，听见了第5–8小节运作了拉长的终止功能虽没错，但这句也同时扮演了后句功能。他也许辩称，低音线条的终止功能覆盖了主题意义；但我会回应：贝多芬对传统采取越来越创新的态度，抹消诸如主题与终止式之间的界限，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海顿和莫扎特也有他们颠覆性的瞬间。曲式类别之间的连续性究竟是被发明的还是被发现的，这是一个架空的无解问题。无论是哪种，卡普林的分类学在真正的艺术创新面前至少是好用的。他对古典风格的创新一面的立场，部分地解释了它他定抛弃勋伯格《作曲基本原理》中的基本形态［Grundgestalt］理论和展开性变奏理论的理由。（「既然本理论贬低了曲式的功能依据中动机关系的地位，其实也就很反讽地抛弃了勋伯格自己念念不忘的「基本形态」和「展开性变奏」」，第4页。）但将动机因素吸收进他的理论当然也不难。回到贝多芬的主题，可以注意到伴随着钢琴第5–8小节后句的小提琴上行音阶其实是原来的级进旋律放快了速度。该音阶从后句的落音A继续，并加速到八分音符（原来是附点四分音符）。此外，再加上该音阶音区不断升高，爬升至顶点D音，正为乐句赋予「延续」感。确实，卡普林说该句没有「和声」节奏加速的迹象，是没错的；但这样定义「延续」或过于严格。现实中，贝多芬主题特有的庄重感就来自终止、后句和延续句功能令人炫目的融合中，而卡普林宁愿将三者分开来看。 卡普林《古典曲式》以其学术性、音乐性和常识性的结合，以任何标准论都是重大成就，尤其更是对勋伯格学派教学传统的显要贡献。关于古典大师的作曲过程，笔者尚未听说有一部指南能较之更为全面。此书应当被广大教师、学生、学者阅读。惟本书虽编印精良，谱例却偶有字误：如例13.1（第198页）引自海顿g小调弦乐四重奏Op. 74/3第四乐章，第4小节的几个F应当升高半音。更严重的是例4.11（第55页），莫扎特F大调钢琴协奏曲K. 459第二乐章的开头乐句，第2–3小节小提琴的三度双音高了一个圈音（即应为♯D/♯F而非♯E/♯G）。这些微瑕希望在未来当之无愧的再版中可以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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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于"Music and Letters", 81(1), Feb. 2000, 110-b–115。
译文版权所有
- 作者: William E. Caplin
- 出版: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 定价: USD 45.00
- 装帧: Paperback
- 页数: 320
- 时间: 2000-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