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西蒙薇依的信
Simone Weil — 'Attention, taken to its highest degree, is the same thing as prayer. It presupposes faith and love. Absolutely unmixed attention is prayer.'
一直想去肯特郡看你,去Bybrook公墓,在一个盛夏的黄昏,在猫头鹰出没之际,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光里,绕过罂粟的亲吻,去触摸你的墓地。可惜来英十年,年轮渐渐绕过颈脖,时间渐渐淌过双膝,却一直未能成行。多么遗憾!比起你那短暂、闪耀、全心灌注的哲学生涯,我的生活实在太漫长、劳碌而平庸了,甚至抽不出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你的黄昏,坐上开往东南部的火车,去追逐你的余晖。
你也许想象不到,一百多年后,会有那么多人,像我一样,念记着你的芳名;像我一样,用歪歪扭扭的笔触,有如抄写经文一般,抄写你那亮片般贴在星空里的句子;像我一样,企图把“你”拓印成“我“(多么不自量力)……然而我们终究不是你,我们远远没有你的灵慧、智识、勇气和圣徒的虔诚。我们像蝼蚁一样活着,对着一只树洞,倾吐卑微的秘密。而你生前控诉的一切,依然在发生,战争不是在家门口,就是在不远之处的断壁残垣,瘟疫在地球各个角落始起彼伏,人们依然像堕入不锈钢槽的产品似的,永远无暇思考,法西斯主义又满血复活了……而世上却依然只有一个薇依。我多想抓住你的脉息:“亲爱的薇依,我们该怎样活过这动荡的一世呢?”
“关注(attention),”你说:“关注是慷慨中最珍稀、最纯粹的形式。”你的声音像穿过竹林的微风,穿过我。什么是关注?无数次,我向微风追问,它却将我引向暴雨,雷电和掩埋在泥石流中的历史。很多很多年前,我的父母刚刚结束学业,就上山下乡去了,对那个年代的毕业生来说,那是一项关乎忠诚的考验。所以五岁以前,我是在矿山长大的,虽然物质上极度匮乏,但作为与山为邻,徬水而居的孩子,乐趣还是非常多的。然而一天早晨,当我从甜美的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陌生城市的托儿所,我熟悉的一切,小狗、菜园、野果,星空……全都消失了,就连父母,也消失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像一件孤单的,被寄放的行李。父母的计划是,孩子先回城,放街道托儿所里,每天让外婆负责接送一下就好,大人稍后,毕竟回城返乡涉及的手续调动不是一两个月的事。
但五岁的我,怎么可能毫无反应地配合大人的计划呢?托儿所没有门,只有和我的身高相等的木围栏。每天,我像一件被悲伤撕碎的小棉袄,沾在围栏上,大哭不止,甚至哀求路过的行人,将我带回矿山。我的哭声让父母觉得十分丢脸,他们是吃过大苦,明白大局的人,见不得我在这点小苦上体现的自私和懦弱,所以逢年春节吃团圆饭的时候,他们就会把这件事情掐出来,当着我和所有亲戚的面,津津有味地讲上一遍,毫不怠慢,像掐住一只藏在家庭记忆库里的虱子。他们的陈述里,有对懦夫的羞辱,有作为过来人的自怜,有摆脱厄运的侥幸,有小有成就的得意……唯独没有“关注“。错失的青春,动荡的时局,未卜的前途,一个五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们产生关注。 事实上,他们也极少获得关注。他们那一代,他们的祖辈……几乎没有谁,特别获得过关注。如果关注是一种生长在人性品质里,可以互相馈赠的珍果,那么可以说,在我们民族过往的人性品质里,似乎并不生产这种珍果——无论是来自他人对我们生存状态的关注,还是内观宇宙里,我们对自身的关注。
这种世袭的残缺,被时代的投影仪投射到我们的此刻受难里,变得更鲜明了。一个不再背负房贷,有稳定退休金,宅居中高档小区,每天可以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且有快递小哥送菜上门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在失去了生计,债台高筑,每天为一箪食愁眉不展的人;一个在海边折椅上晒日光浴的老人,无法理解一个每周加班三十小时,随时有可能枯死的年轻人;一个长期发着民族主义高烧的网民,无法理解一个被格勒(Grad)火箭发射器或风信子(Hyacinth)大炮炸掉了四肢的平民;一个从不读布罗斯基的人,无法理解拉赫玛尼诺夫的悲伤……因为从不关注,对对方的生存境况,以及造成这种境况的原因一无所知,许多人哪怕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也宛如分散于宇宙两极,彼此之间相隔大片黑暗的混沌,老死不相往来。亲爱的薇依,这种气息你是可以嗅到的,你是两战之间的游魂,更残暴的地狱的见证者。你看,人类总是在历史中重复着某种麻醉状态下的舞姿,既像驱邪者,又像邪恶本身。
如果“关注”无法与生俱来,是否可以通过走入学府,从学问中习得呢?回想起你和波伏娃的一段对话,似乎那也非捷径。记得那是1928年吧?你和波伏娃同时在巴黎高等师范大学学习哲学,你俩为彼时中国发生的饥荒展开了讨论。你说,当务之急,没有什么比发起一场让所有人都能吃饱的革命更重要的事了。波伏娃说,不对,人类当务之急,不是寻求快乐,而在寻求存在的理由。你上下打量着那位世界级学霸,对她说:“看样子,你可是从来没有挨饿过。”与波伏娃不同,你是懂得饥饿的滋味的,虽然你和她一样,出身于富裕的中上阶层,你本可以过着侈衣美食的生活,不言时事,但你选择了相反的方向。你对自己说,只要法国抵抗组织的人们一天吃不上糖,你就坚决不吃糖。你选择自愿挨饿的那一年,只有六岁。
在自传里,波伏娃自愧不如地写道:“薇依竟然哭了,为一场发生在遥远国度的饥荒。她的眼泪打赢了我,远比她那作为哲学家的天赋。我真嫉妒她那颗为整个宇宙驿动的心。“ 亲爱的薇依,你是当之无愧经得起波伏娃嫉妒的,为了反抗法西斯主义,你笔耕不断,贫病交加,一直战斗到1943年,你短暂而闪耀的人生终点。你走的时候,年仅三十四岁。而波伏娃彼时正迫于生计,受雇于维希政权下的法国电台。
亲爱的薇依,假如“关注”无法通过学问习得,那么我们该如何进入关注呢?
“打住,倾听,“ 你说:“关注是一种 负极的力量(negative effort)。” 一句话,你将我从对历史的愤懑和怨恨,以及对现实的无力中拉回来。也许你是对的,亲爱的薇依,我们在和自己、和往昔、和他人的对扛之中消耗了几乎全副的精力,该是沉浸到负极的力量之中,寻找治愈的时候了,像鲸鱼沉入大海,像植物沉入雪被,像夜晚沉入寂静。让思绪渐渐放空,让情绪不再对立,让思路不再兑挤。不再盲目冲撞,也不再妄下结论。倾听,像1933年,你的学生在你的引领下所做的那样,在针对几何学的讨论当中,离开议论纷纷的教室,走到雪松底下,在雪松苍老而矫健的身姿底下打住,倾听。即使“并没有发现几何学的关键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为什么,你从不给你的学生颁发学习成绩的原因吧?在你看来,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近乎于无用功的、沉静的过程本身。在这个远离权力追逐,远离欲望本身,打住和倾听的过程当中,你说:”我们变得超然、空旷,做好了被穿透的一切准备。“
你说:“洞察力不会在苦苦寻觅中求得,它只会在静候中现身。”因此你离开哲学教室,来到巴黎西南部的Alsthom军工厂,走进了浓烟滚滚的车间。在那里,出身娇贵的你,成了一名地道的女工。那是1934年寒冬,大萧条方兴未艾。你开始了你的女工生涯。进厂的第一天晚上,你在你的名著《工厂日志》上引用荷马的句子:“生存的残酷压力下,太多事与愿违。”
不出一周,你的身体就垮了。你无法将沉重的螺旋压凸机塞进指定的洞眼,即使勉强塞进去了,也不合格,因此不得不一次次重来。你累得头重脚轻,工头不得不反复提醒你,让你小心头顶上的重型机器。对此,你写道:“我累得甚至产生了那种‘我的生命根本不配任何注意力’的白痴想法……过劳的后果,让我几乎无法抵抗女工生活带来的终极诱惑,即彻底放弃思考——这是逃避痛苦的唯一途径了。”但你没有立刻回到你的上流社会,也没有回到写作论著的书桌。从1934年12月到1935年8月,两年间,你先后去了三家工厂,你一件件地组装那些军需用品,你用手上细嫩的皮肤打磨沉重粗糙的机器,你在极致的劳累中体验劳累的极限……直到有一天,你终于在《工厂日志》里写下这个名句:“你不惜杀死自己,去展示一无所有,去展示你的劳作,而你只是一个每层存在都被羞辱到尽的奴隶。”
海德格尔说,我们不可能通过凝视、思索一枚锤子,从而理解一枚锤子,唯一的方式是将它抡起来,使用它。而你将这一方式,推往了一个更广阔的水域。你用你的行动和体验指出,我们不可能通过凝视、思索、甚至动用怜悯之情,获得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只有当我们祛除权力和自我中心,将过于满溢的自己倾倒出来,为个体生命的注入腾出接纳的空间,理解才会发生。
最后你说:“关注的最高境界,和祈祷无异。信念和爱是关注的先决条件。信念和爱毫无缝隙的结合,即是祈祷。“
此刻是2023年的春天,我身边的世界充满了痛苦,而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依然想对你说,亲爱的薇依,幸好有你。因为你,我开始了一个无神论者的祷告。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也能抵达超然、空旷之地。
愿你在天堂一切都好,
你永远的读者
王梆
(首发生活杂志)
(完)
参考文献
Gravity and Grace by Simone Weil
Attention to the Real by Simone Weil
https://aeon.co/essays/for-simone-weil-our-capacity-to-suffer-united-us-all
https://www.jstor.org/stable/45170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