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美人、宿命感……这位作家真的很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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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稍微了解过推理小说的,必然会知道日本推理界有两座绕不开的高山,一位是江户川乱步,一位就是横沟正史。过去的一年,我购入了南海出版社的这套《金田一探案集》,共十本。因为工作原因,断断续续花了一年多才全部读完。这次我将以这十本书为基础,选取三个关键词,试着解读横沟正史小说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家族
横沟正史小说通常都发生在一个颇有历史的大家族之中,而且时间跨度大,至少会涉及两代人的恩怨纠葛。比如《狱门岛》中的鬼头家族,《八墓村》中的多治见家族,《犬神家族》干脆就以犬神家族冠名。
在东亚社会背景下,家族的本质是血缘关系。一男一女结合产生后代,后代再产生后代,就会形成家族。以家族为核心,就会形成村落。这十部作品中,多数背景是一个封闭的村落。不同于为了把所有人困在一处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这里的封闭村落是为了塑造一种极端压抑的氛围。横沟正史想讨论的话题正是在这种极端压抑的封闭环境中,人类的欲望如何获得实现。
由此展开,就不可避免地会引出一个话题——乱伦。在当今时代,这是一个不需要讨论的话题,因为环境足够大,你有许多办法避开。但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人的选择性会大大降低。在古时,因为交通闭塞,一个封闭环境可能几十年都不会有外人进入。人的欲望只能在小范围内实现,且封闭时间越长,环境中的血缘和亲属关系会更加复杂。在这样的环境下,违背人伦似乎成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
横沟正史偏爱这种混乱。《夜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古神八千代和古神守卫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她又和仙石直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二人都倾心于八千代,但八千代无论选谁都避免不了违背人伦。再比如《三首塔》中的的音祢,生父母去世,被自己的大伯收养,最终被大伯爱上,惹出一系列悲剧。而在《恶魔吹着笛子来》中,三岛东太郎完全就是违背人伦的产物。
一旦封闭环境被打破,建立其上的秩序必然会松动。在横沟正史的作品中,有一类凶手是封建秩序的卫道士。他们表面上是为了爱(包括亲情、友情)、为了钱财、为了权力犯下罪行,实际上维护的却是传统封建秩序。
比如《犬神家族》中的松子女士。年轻时,她为了自身和儿子的利益,伙同两个妹妹迫害菊乃母女。后来又为了儿子多分得遗产数次举起屠刀。表面看她是为了财产,但实际上她维护的是已经破损的犬神家族,因为这是她身为家族长女和继承人母亲的责任。她被秩序蒙蔽了双眼,完全沦落成维护秩序的工具。在封建秩序的操控下,她甚至可以对外甥们和幼儿痛下杀手。封建秩序通过权力和责任控制它的傀儡,迫使维护者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一切感情和思想,成为自己的守护者。
再比如《狱门岛》中的三位凶手,为了所谓家族继承,可以杀掉无辜的女性,哪怕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封建秩序中,必须按照既定规则办事,比如传男不传女,立长不立贤,立嫡不立长等等,无论规则怎么变化,核心都是为了维护统治。在这样的秩序之下,有些人一出生都是错误。秩序是冰冷的,对于错误只会选择干净地清除。即使在现代社会,仍有不少人讨论这些规则的科学性。这很可笑,只要这样的讨论持续下去,类似的悲剧只会再次发生。
关键词:美人
每位作家都有他的专属缪斯,尤其是男作家。在他们的笔下,总有特定的一类女性形象。她们分别属于不同作品,却有着统一的形象,类似的性格,相同的性情,都一样充满魅力。横沟正史也不例外。
横沟正史酷爱写美人。她们通常无比美丽,一举手一投足都极具风情,又纯情又善良,仿佛天上的仙女,比如《犬神家族》的野野宫珠世,《恶魔的彩球歌》的大空由加利,《三首塔》的音祢,《女王蜂》的智子与琴绘……但无论在哪里,这些女性就像事件的引发者,似乎一切灾厄都是因为她们而产生。这种善良却不幸的设定,颇有几分流行的的美强惨的感觉。只是这些女性几乎没有自主权,就像一个等待骑士救助的公主,她们的美是吸引骑士的工具。
因而有时这样的美女成为主角后,稍有不慎就会变成玛丽苏小说,尤其是《三首塔》。这部作品使用以音祢视角讲述的第一人称。因而你时常会低语:我好美。旁观者也会突然对你说:看你这么美,我都不忍心杀你了。连绑架你的人都会因为你的美貌而放过你。虽然美貌无罪,但这种所有男性都会爱上美女的设定属实有些雷人。而且因为描写过于夸张,有些情节简直可以称为男作家的意淫,因此削弱了第一人称小说所具备的代入感,令女性读者感到不适。
(这不是说《三首塔》本身不是一部好作品。从文学技巧上来说,《三首塔》的写作方式是很有借鉴意义的。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读起来仿佛在阅读私人日记,满足人们的窥私欲。这就是你喜欢读别人日记的原因。哪怕是流水账,你也完全可以读下去。本文主题并非探讨这一点,因此点到为止。)
由此可看出横沟正史对女性的偏好:貌美、年轻、清纯、善良。他的小说能风靡一时,足可以说明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当时的主流。
与清纯善良的美女相对应,会有一类不循规蹈矩的恶毒魔女。她们的外表看上去也是美艳不可方物,却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恐怖、恶心、令人作呕。《恶魔吹着笛子来》里的秌子夫人因乱伦瞬间从高贵的女神沦落成了不知羞耻的野兽。(在某一部影视版里为了突出秌子的无道德无底线,甚至自作主张为其加入了要与自己儿子乱伦的情节。这一情节虽然更加突出了秌子的非正常欲望,但也使这个人物脱离了原著形象。)《化妆舞会》中的美莎因为身份暴露也会变成面目扭曲的怪兽。更不要提最经典的《八墓村》中的美也子,为了爱情愿意连续杀人,最后身染疾病,变得丑陋不堪地死去。
这些女性美则美矣,却没有主体性。她们的人生或积极或消极,却都缺乏自我的掌控感。即使自主如美也子,也不过是爱情的牺牲品。她们活着的动力要不是为了爱情,要不是为了亲情,总之不是为了自己。虽然站在现在的角度去批判当时时代背景下女性的选择,固然不合理,但她们的人生未尝不能对当代社会有积极的启示。至少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要随便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
关键词:宿命感
如果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结局,你会不会想改变?关于这个话题,已经有无数人书写了自己的答案。横沟正史虽然没有明写,但从这十本书中,你很难不产生这样的想法:角色的悲剧是从他出生就命中注定的。
最典型的就是《恶魔吹着笛子来》里的三岛东太郎。他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他是姐弟乱伦的产物,被椿子爵唤为怪物。而自身又与同父异母的妹妹乱伦,还有了孩子。恋人抵挡不住违背道德的重大压力自杀,他的自我也陷入混乱。有情人终成亲属,这句话本是戏言,却在三岛东太郎身上成为现实。我们难以想象他的心理状态,因而也能理解他对亲生父母的仇恨。一瞬间,他仿佛真的成了恶魔,已没有做人的资格。
在某版影视作品中,三岛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复仇的动机是受害者们令无辜的恋人自杀。最终在金田一耕助的解密下,三岛终于认清了自己恶魔的身份,愤怒之下将生母打死。这样的改编在影视作品中无疑具备充足的戏剧冲突,但也失去了原著的宿命感,让横沟正史的杰作变成了一般的二流作品。
三岛正是因为充分认识到自身的肮脏才决定要消除带给他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们。他着手复仇,不是一时愤怒,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是他救赎自身,救赎恋人的方式,同时也是惩罚罪人的方式。唯有如此才会体现出三岛本人的人格魅力。
再说《恶魔的彩球歌》,温泉旅馆的老板娘里佳为了掩盖自己丈夫的罪行,不得不杀害丈夫。又因为掩盖杀害丈夫的事实,不得不委曲求全,被村长欺凌。最后又为了避免儿子沦为恶魔,犯下更多罪案。里佳的一生就是一个谎言弥补一个谎言,最终圆不上了,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破,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
悲剧是何时开始萌芽的呢?难道她不说谎,悲剧就不会发生吗?不,不是的。如果一开始她选择举报诈骗的丈夫,她和孩子们就无法在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丈夫诈骗的是整个村落,其中不乏有钱有势的家族。她不敢赌村民的宽容,于是选择说谎。
那么她如果一开始不回乡,悲剧就不会发生吗?不,不是的。有声电影的推行,让她与丈夫失业,为了谋生她们才回到故乡。不回乡,等待她们的也许是更为悲惨的命运。她不敢赌时代的宽容,于是选择回乡。
看起来里佳总是做了最差的选择,但实际上是命运与性格推动着她作出选择。这正是横沟正史小说的魅力。杀人动机不是烂俗的钱、色、权,大家都是被命运摆布的棋子,身不由己的浮萍。
横沟正史的作品的独特魅力正来自于与时代呼吸相关。社会的变迁、时代的更迭,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就会产生。文艺作品有义务反映当时的社会现状。而且从长远来看,真正流传后世的杰作都是能反映时代的作品。
即使是看似最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推理小说也应该接地气。尤其是当前电子监控遍地,传统推理小说几乎完全失去了生存空间。这正说明了推理小说到了应该革新的地步。科技进步不代表推理会过时。横沟正史的系列作品给我的启示也正是如此。不管何时,只要作品与时代同进步,就永不会有过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