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明之魂

P8我认为,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大家的活法其实都一样,都是按照人生存的基本原则在生活。这种基本原则不仅与教义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大部分与之背道而驰。教义不参与生活,人与人的交往过程中从来不涉及教义,个人生活中也不能参照教义行事。这种远离生活并独立于生活之外被信奉着的教义,即使涉及,也应该被当作一种表面现象,与生活没有丝毫关系。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根据一个人的生活和事业,都无法
判断他是否信教。如果公开承认信仰东正教的人与反对东正教的人有所不同,那么这种说辞似乎不是对前者的夸赞。一直以来,公开承认信仰东正教的人,往往都是愚昧、残酷和不道德的,这些人大都自以为是;相反,不信教的人,大多都是睿智、诚实、正直、善良和高尚的人。
P11【道说不清楚】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停止祷告,不主动去教堂,不做斋戒和礼拜。我不再相信小时候他们教给我的东西,但是我仍有自己的信仰。我究竟相信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相信上帝,或者更确切说我不反对上帝,但是上帝是什么样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不反对基督教及其教义,但是这教义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现在,当我想起那段往事,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除动物本能之外,能够推动我生活的动力是-也是我当时唯一真实的信仰一“自我完善”。但是“完善”究竟是什么,它的目的为何,我说不清楚。
P14我也曾竭尽全力地想成为一个好人,但那时我太年轻,年少轻狂,又孤独一人。当我寻找为善之道时,我孤立无援。每一次,当我表现出内心深处的愿望,也就是我想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时,世人却用蔑视和讥笑对待我。但每当我沉迷于可憎的情欲时,却是一路的掌声和加油声。我的爱慕虚荣、争权夺利、贪财好色、自高自大、暴跳如雷、打击报复所有这些行为又都得到了人们的吹捧。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我变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并且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赞同。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妈是一个非常善良且比任何人都纯洁的人,她老是对我说,希望我能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她说:“最能造就一个男人的,莫过于跟体面的女人做爱。”她还希望我成为一名副官,最好是皇帝的副官。她觉得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讨一个富人家的姑娘做老婆,由此获得更多的农奴”。
回望这些年,伴随记忆而生的都是诚惶诚恐、极端厌恶和痛彻心扉。战争中我残忍杀戮,给对手设套决斗,而后毙之。赌博输钱,剥削农民的劳动,然后将其处死。荒淫无度,谎话连篇,偷鸡摸狗,信口雌黄,私通旁族,纵饮无度,凶残暴戾,戕害人命......没有一种罪行我没干过,人们却以此来夸奖我。我的同龄人过去认为,或者现在仍然认为:我是一个比较高尚的人。
我就这样过了十年。
在这期间,由于爱慕虚荣和贪恋金钱,我开始写作。在我的作品中,写的都是生活中发生的事。为了猎取功名利禄(我写作的目的),我在写作过程中故意隐藏了美好的一面,把丑恶的一面展露在世人面前,我就是这样做的。多少次,我在作品中费尽心机想把我对善的追求,隐藏在冷漠甚至是嘲讽之后 这些追求是我生活的意义所在。
我达到了目的,人们称赞了我。
P18不仅如此,怀疑作家信仰本身真实性的同时,我开始认真地观察创作者们,并且确信,几乎所有投身于此的信徒,也就是作家们,都是一群无良之人。大部分是坏人,毫无品格,他们要比我过去寻欢作乐或是当军人时见到的人还要坏得多。
但是他们很自信,自我感觉良好,这只有那些真正高尚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高尚的人才能这样。我开始讨厌这类人,同时也讨厌我自己,但是我明白了,这种信仰就是用来骗人的。奇怪的是,虽然我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这种信仰就是谎言,并且否认了它,但是人们赋予我的一些头衔我没有否认:老师、艺术家、诗人。我天真地以为,我就是诗人,是艺术家,我就能教任何人,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么。我就这样做了。由于和这些人接触,我身上滋生了一种恶习-与日俱增的高傲和疯狂的自信,甚至达到了一种病态,我断定自己的使命就是教化人类,虽然不知道教什么。
P19我们大家那时都坚信,我们需要尽可能又快又多地去讲话、写作、发表 这可是全人类的福音。千千万万和我们同样的人一边相互否认着、谩骂着,一边出版和写作,教一教别人。我们没有察觉,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乃至关于生活最简单的问题一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们从不彼此倾听,大家一起七嘴八舌,有时彼此迁就和夸奖,为的就是获得别人的迁就和夸奖。有的时候争吵升级,大声喊叫,试图在嗓门上压过他人。就是那样,就像在疯人院一样。
成千上万的工人夜以继日竭尽全力地工作、排版,印刷出无数的作品,邮局则在整个俄罗斯范围内为其奔走相告。而我们总是在教人,还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教得也不够多,并且很生气,觉得别人不够重视我们。
匪夷所思是吧!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尽可能多地获得金钱和赞扬,才是我们藏在内心深处的出发点。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尽可能多地著书、写专栏。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但为了做这样的无用功,以及确保别人觉得我们很重要,我们还需要一种理论去为我们的行为开脱。以下就是我们编造出来的理论:所有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所有存在的都是发展进步的。而所有的发展进步都是通过文化达成的,文化是以书、报纸的发行量衡量的。付钱给我们,尊重我们,是因为我们著书、写专栏,我们才是最最有用、最最好的人。如果我们所有人都一致赞成的话,这个理论应该非常受用。但是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一个人想法是这样,另一个人的想法又是截然相反,所以就迫使我们反省这观点是否正确。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人们付钱给我们,我们的同伴夸奖我们,导致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们的举止和疯人院里的疯子没有任何差别,但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怀疑这些。像所有的疯子一样,我把所有人都称为疯子,除了我自己。
P23我就这样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生活了六年,直到结婚为止。这期间我出了国",生活在欧洲以及和欧洲学者、进步人士的接触,使我更加肯定了我所相信的“自我完善”的信仰,因为我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信仰。这种信仰在我身上的反映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形式,但凡受过我们那个时代教育的人,都会反映出这种形式,可以用“进步”这个词进行概括。当时我认为,这个词含义深邃,我还不能完全参悟。还有一个问题令我感到困惑,这个问题同样也在折磨每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一我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进步地生活。”我回答说。这个答案像是一个人在随波逐流的小船上问“我该何去何从”时,得到的回答是“随遇而安”一样驴唇不对马嘴。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偶尔不理智,感觉很气愤地反对我们这个迷信时代的一切。人们用迷信隐藏自己对生活的不解。当我在巴黎时,死刑的场景却向我展示了这种对社会进步的迷信的不可靠之处。当我看到一个人身首异处,被扔到棺材里时,我知道了,这不是理智所能理解的,应该用全身心去体会。任何一种当时存在的合理的进步理论,都不能为这种暴行开脱辩解。我明白了,即便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应设立死刑,但不论援引何种理论,我都认为这压根儿就不必要,也是不好的。因此,评判善恶的标准不是他人的言行,也并非是否进步,而是我的心和我自己。
另一件让我意识到这种对进步的迷信不足以诠释生命的事,就是我哥哥的死。我哥哥是一个聪明、善良、严谨的人,他很年轻就得病了,病痛折磨他一年多,他才痛苦地死去。他自己也参悟不透。生,是这么得不可思议;死,更是让他费解。任何的理论都不能回答我,也不能回答在卧榻上垂死挣扎、最后痛苦死去的哥哥。
但是,这些只是偶尔的怀疑罢了,事实上我还是继续生活,信仰这种进步。“万物都在进化,我也在进步,至于为何我会与万物一起进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时我应该是这样描述我的信仰的。
从国外回来后,我去了农村,开办农民学校。办学校这事非常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其中没有文学教育中那些显而易见的虚伪。在这里我仍以进步之名行事,但却对这种进步本身持有批评的态度。我对自己说,某些方面的进步其实是不对的,应该完全自由开放地引领这些淳朴的乡亲和农家子弟,建议他们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
P30我的生活停滞不前。我能呼吸,能吃,能喝,能睡;同时却又不能呼吸,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行尸走肉一般。因为我已经没有想要满足而又觉得合理的欲望了。无论我想得到什么,从念起的那一刻就知道,不论能否满足这个欲望,最终的结果依然是虚妄。
P31我碌碌无为地活,兜兜转转地过,不经意间进入一个深渊,并且清楚地看到,除了死亡前面什么都没有。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回头,也不能闭上双眼不看前方的万劫不复。除了生活和幸福的幻象,除了真正的苦难和死亡,前方什么都没有。
P33但是,不论嘲笑我的这个人是否存在,我都没有好转。对于任何一种行为乃至我全部的生活,我都不能赋予理性的意义。让我觉得吃惊的是,开始我就不明白这些,但是所有的这些早就街知巷闻了。不一定是今天,也许就在明天,疾病和死亡将会降临(或者已经站在门外了)到我喜欢的人头上,降临在我自己身上,那时除了尸体和蠕虫什么都没有。我的那些事业,无论它们成功与否,将来都会被忘记,或早或晚,那时我也早已不在。为了什么辛苦?为了什么忙?人们怎么能不认识到这点呢?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只有陷于世俗生活中才能苟且偷生,哪里有酒哪里醉。
P35“家庭!”我对自己说。但是,家庭,也就是妻子和孩子,他们都是人,他们处在和我一样的环境中,他们或许应该生活在谎言中,或许应该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为何而活?我为什么去爱他们,保护他们,维护他们,抚养他们?为了让他们以后跟我一样悲观绝望,亦或是为了让他们头脑愚笨吗? 我爱他们,不能对他们隐瞒真相:我知道他们在认知过程中每走一步都是走向真相,而真相就是死亡。
P38第五章痛苦的答案:如果死亡终将带走生命的一切,那有什么东西能超越死亡,使我的生命具有永恒的意义?
P41实验科学方面,我对自己说:“万物都在变化发展,日趋分化,变得日益复杂和完善,而且存在指导这一变化进程的规律。你是整体的一部分,当你尽可能地了解整体、了解发展规律之后,那时你将会认识并了解自己在整体中的位置以及自己本身。”虽然承认这个让我很羞愧,但是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满足于此。我恰好也是那个时候逐渐变得复杂和成熟的。我的肌肉在增强,越发变得结实;记忆力增强,思维敏捷,理解能力增强;我在成长,日益变得成熟。由于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这种成长和变化,我自然地认为,这是全世界通用的一个规律,从这个规律中我将能够找到生命问题的答案。
但我停止生长的时期到来了,接着我感觉到,我不再成长进步。我日益消瘦,肌肉渐渐松弛,牙齿脱落,最后我看到,这规律不仅不能给我解释什么,而且规律本身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我只不过把在我生命一定时期内看到的东西当做这种规律而已。我严格地分析了这种规律的定义后认为,无限发展的规律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明白了,如果说“在永恒的空间和时间内,万物都在变化发展、完善,日趋复杂,日益分化”,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所有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因为在无限之中既无复杂,也无简单,无前,无后,无好,也无坏。
主要的是我的个人问题 这个有欲望的我,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答案。我明白了,虽然那些知识很有意思也很吸引人,但在生命问题上,它们体现出来的可用性,刚好与那些知识的准确性成反比:它们对生命问题越不适用,就越准确和清晰;它们越是试图回答生命问题,就越模糊不定、枯燥乏味。
P42【对实验科学和思辨哲学不满】有的学科不打算回答生命问题,只是回答自己科学方面、
专业方面的问题,如果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领域,那时你会感叹人类智慧的力量,但是你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一它没有回答生命问题的答案。这些知识直接无视生命的问题。他们说:“对于你是谁、你为什么活着这一类的问题,我们没有答案,也不研究这类问题。如果你想知道光、化合物的运转,有机物发展的规律,如果你想知道物体和它们形式的规律,数值之间的关系,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大脑的生理,我们对所有这些疑问都有清楚准确、毋庸置疑的答案。'
一般来说,实验科学对待生命问题的态度是这样表现的:
提问:我为什么活着?回答:在无限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内,无限的微粒以无限复杂的形式进行成长和分裂,当你明白这些变化的规律时,你也就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了。
于是我转投向思辨科学领域。有时我对自己说:“人类以指导他们的精神原则和理想为基础生存和发展着。这些理想通过宗教、科学、艺术以及国家政体表现出来。这些理想变得越来越高端,人类也朝着更幸福的生活迈进。我也是人,因此我的使命就在于,加强对理想的认识,促进人类理想的实现。”在我思想混沌的时候,我还常常满足于此。但是很快生命问题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所有这些理论瞬间就崩塌了。抛开这一学科的敷衍了事不说,他们还把以少数人作为研究对象得出的成果当成了大众公理。这种“人类理想组成论”有诸多拥护者,且不谈这些拥护者之间的矛盾与争吵,这种理论怪异(或愚蠢)之处在于,在回答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问题一“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应该怎么做?”之前,它认为人类应该首先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是人类尚不了解的生命?”但人们只知道某一短暂时期里生命的点点滴滴,而对完整的一生是什么其实并不了解。要想弄清楚自己是谁,首先就应该知道这神秘的人类是什么,而这神秘的人类,是有很多像他们一样不了解自己的人组成的。应该承认,有一段时间我是相信这些的。那时,我还有自己钟爱的梦想,这一梦想支持了我的一些刁钻古怪的想法。我费尽心机地想出了一种说辞,按照这种说辞,我就能理所应当地把我刁钻古怪的想法看成是人类的规律。但是很快,当生命的问题在我心中清晰地重现时,这个答案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了。现在我知道了,就像在实验科学中存在着真科学和伪科学,二者都曾试图回答超出其自身范围的问题,在这个领域同样如此,也存在最常见的一些试图回答超出自己范围之外的问题。这一领域的伪科学们一法学、社会学、历史学一都试图回答人类的问题,并异想天开地用他们自己的手段去回答与全人类有关的生命问题。
在实验科学领域,如果有人真诚地问:我应该怎么样生活?如果建议他“在无限的空间内,去研究无限多的微粒在时间和复杂方面的无穷变化,那时也就能理解自己的生命了”,这个人不会满足你这样的答案。这个真诚的人同样也不会满足这样的回答:去研究整个人类的生命吧,因为我们既不知道人类生命的起源,也不知道终点,哪怕是这生命旅程中的一个小段落,我们也不能参悟透彻一如果这样做了,你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在伪科学领域也是如此,那些伪科学偏离自己的任务越远,他们就会越含糊、失真、愚蠢和矛盾。自然科学研究的问题,是物质现象的因果关系。每次自然科学涉及这种终极原因,往往得出的结论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思辨科学的任务就是了解生命无因果联系的本质。每次去研究因果现象,比如社会现象、历史现象,往往也是废话连篇。
实验科学的研究并不涉及终极问题,它只是探索积极的知识,从而表现人类智慧的伟大;与之相反的是,思辨科学从终极问题出发去研究人类,后来才成为科学,完全无视因果顺序,一样也是表现人类智慧的伟大。举例:这一领域的极端是形而上学,或思辨哲学。这类科学明确地提出了几个问题:我是什么?整个世界是什么?因何有我?因何有世界?这类科学从诞生之日起,对于那些问题的回答永远都是相同的。哲学家把我的生命本质,或者把现存万事万物的生命本质称为概念,或是本质,亦或是精神,其实陈述的都是一个事实,即这种本质是存在的,我也实实在在地存在,我就是这种本质。但是这种本质为何存在,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他不知道,也不会给出答案。我问道:这个本质为什么要存在?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哲学不仅没有回答我,它自己也在问。如果它是一门真正的哲学,那么它的全部工作也就是为了明确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它坚守自己的任务,那么它对于“我是谁?整个世界是什么?”的回答只能是:“是芸芸众生,也是缥缈虚无。”而对于“因何有世界?因何有我?”的回答,则是:“不知道。’
因此,不论我怎么样琢磨这些哲学的抽象答案,都没办法得到哪怕是与我想要的答案相近的结论。不是因为科学领域的答案与我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而是因为这里没有答案。即便把全部思维都集中到我的问题上,最终代替答案的,还是原来的问题,只不过问题的形式更加复杂了。
P51知识的另一方面,思辨方面,当它恪守自己的原则,准备直截了当地回答问题时,说出的答案其实和过去任何时候的答案都一样:世界是永恒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的生命则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的组成部分,同样不可思议。我又推翻了思辨科学和实验科学得出的一些结论,这些结论构成了伪科学中毫无作用的部分,这些伪科学又被称为法律、政治、历史等。在这些科学中引入了一些对发展和完善的错误理解,唯一的区别在于:那里说的是万事万物的发展,而这里讲的是人类生命的进步。二者犯了同样的错误:在永恒中的发展和完善不会有任何目标和方向,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也不能给出任何答案。
不同于叔本华所谓的专业哲学 -其作用就是把一些既存现象按照新的哲学标签进行分类,并给它们重新命名在真正的思想,也就是真正的哲学中,如果哲学家没有忽视实质性问题,那么给出的答案和苏格拉底、叔本华、所罗门、佛的答案是相同的:
“我们只有离生命越远,离真理才越近。”苏格拉底在临终时这样说,“我们这些热爱真理的人,在生命中追求什么?是为了摆脱肉体以及肉体生命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如果是这样,当死神来临时,我们能不高兴吗?”“智者用尽一生一世来将死亡寻找,所以死亡没有让他们畏惧。”
这是叔本华说的话:“认识到世界内在的本质是意志,并在一切现象中一从无知觉的自然力的无意识企图到人的完全有意识的活动,只承认这种意志的具体性,我们就不能回避一个结果,即随着意志的任意否定和自我消亡,一切现象一世界赖以生存的、持久的、既无目的又不停息的,具有不同程度具体内容的希望和爱好也将消失,因果关系的多样性也将消失,随同形式一起,意志具有空间和时间这种一般形式的一切现象也将消失,结果是世界最终的基本形式主体和客体也消失了。没有意志,没有表象,也就没有世界。
在我们面前就只有空无。但是抗拒向寂灭转化,亦即我们的天性,也不过是这种构成我们自身和我们世界的生存意志。
我们这样害怕寂灭,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这样想活着,这只意味着我们本身就是这种生存的愿望,除此以外我们一无所知。因此,对我们这些还充满意志的人来说,意志完全消亡之后,剩下的当然是空无。与此相反,对于意志发生了变化并已消亡的那些人来说,我们这一非常现实的世界,连同他们所有的太阳和银河,都是虚无。”“
“虚空的虚空,”所罗门说,“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忙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球永远长存.-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之。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人也不纪念。我传道者在耶路撒冷做过以色列的王。我专心用智慧寻求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历练的,是极重的劳苦。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心里议论说,我得了....大智慧,胜过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众人,而且我心里经历智慧和知识的事。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至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增加知识,就增加忧伤。
P56【西方智者对死亡极其悲观】这是印度先哲的故事:释迦牟尼是一位年轻幸福的王子,他从来不知道何为衰老、疾病和死亡。一次他乘车出去游玩,看到一个牙齿掉光、口水横流的可怕老人。在此之前不知道何为“衰老”的王子很惊讶,他问车夫,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人会落到如此可怜、令人讨厌、不成体统的地步?当他知道这是每个人的必经阶段,就连他这个年富力强的王子以后也无法逃脱时,便再也没有心情游玩了,下令回去,好好思考这一问题。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几天,大概是找到了某种安慰,他又兴高采烈幸福地出去游玩了。但这一次,他遇到一个双目浑浊、脸色发青的人,他瑟瑟发抖,显得疲惫不堪。由于王子不知道“疾病”这一说,他又一次停下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当他知道这是疾病,每个人包括他自己,这个健康幸福的王子也会病成这样时,他又无心游玩了,下令回去,重新寻求安慰。后来,大概是找到了安慰,他又一次出去游玩了。但这第三次,他又遇到了新情况。他看见一辆车上拉着一个东西。“这是什么?”他又问。“死人。”别人回答说。“什么是死人?”王子问。人们对他说,死人就和那个人一样。王子走到死人跟前,掀开布打量着他。“他以后会怎么样?”王子问道。人们告诉他说,死人会被埋到土里。“为什么?”因为他再也不会活过来了,他将变得腐臭,生满尸虫。“每个人都注定这样吗?我也会这样吗?我也会被埋在地下,变得腐臭,被尸虫啃食?”“是的。”“走!回去!我不游玩了,再也不会出来游玩了!"
释迦牟尼在生活中找不到安慰,认定生命就是最大的恶。他把全部精力用在超脱世俗和普度众生上,而且要死后任何时候也不能重生,把生命之树连根拔除。所有的印度先贤都是这样说的。这就是人类真理在回答生命问题时所给出的直白答案:
“肉体的生命就是罪恶和谎言,清除肉体的生命就是幸福,因此我们应该期望这么做。”苏格拉底说。
“生命就是罪恶,它什么都不是,向虚无转化才是生命唯一的幸福。”叔本华说。
“世间一切,无论是智是愚,是穷是富,是喜是悲,都是虚空。人死之后,会带走一切,因此是荒唐。”所罗门说。
“人生就是不可避免的痛苦、衰弱、衰老和死亡,应该使自己摆脱生命,了脱生死。”佛说
这些智者说的,和成千上万的普通人说的、想的、感觉到的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感觉的。我在知识中的徘徊不仅没有把我从绝望中拉出来,反而让我更加绝望。一门知识不能回答生命的问题;另一门知识虽然回答了,但却再次印证了我的绝望,并且指出,我得出的结论不是因为我的错误,也不是我病态思维的产物,相反,它向我证明,我想的都是正确的,和人类大智慧者的结论相同。已经没有什么好骗自己的了。一切都是虚空,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才是幸福的,死比生好,必须摆脱生命。
P64我对自己说:生命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罪恶,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我曾经活过,并且现在还活着,整个人类过去和现在依旧生活着,为什么会这样?当人类可以不用存在的时候,为什么人类还活着?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和叔本华一样聪明,参透了生命就是毫无意义和罪恶?
关于生命是虚空的学说并不复杂,很早以前就被一些最平凡的人提出来了,而这类人过去有,现在仍然有,难道他们活着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怀疑生命的合理性吗?圣人的智慧肯定了我的知识,这些知识给我展示了世界上的一切一有机的和无机的,所有这些都被巧妙安排了,只有我的处境非常可笑。这些傻瓜一一大部分平凡人,对世界上有关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构成一无所知,可是他们生活着,而且觉得,他们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合理。
P70【心脑分裂】代表学者和智者的理性认知否定生命的意义,而普通的人民大众承认这种生命的意义存在于非理性的认知中。这种非理性的认知就是信仰,就是我过去放不下、离不开的东西。这就是三位一体的上帝、六天创世纪、魔鬼和天使,以及那些在我走火入魔前不能接受的一切。
我的处境非常可怕。我知道,在理性认知的道路上,我什么都找不到,只能否定生命。而在信仰中,除了否定理性,我同样什么也找不到,而且这比否定生命更为艰难。根据理性认知的判断得出,人类的生命是罪恶的,人们也知道这一点,生死由己。可是他们过去和现在都生存着,就像我本人一样, 即便是很久以前已经知道生命的空虚和罪恶,但是依然活到今天。
根据信仰的判断得出,为了明白生命的真谛,我应该彻底放弃理智,可是理智又是唯一让我需要生命真谛的东西。
P72验证推理过程时,我发现它完全是正确的。不可逃避的结论就是,生命是虚无的。但是我发现了一个错误,错误在于我推理的过程和我提出的问题并不一致。问题还是那个:我为什么而活?也就是在我虚幻缥缈转瞬即逝的生命中,是否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地永恒不灭?在这大千世界中,我这有限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开始参悟生命。
P73我的问题是:我的生命具有怎样的超越时间、空间、因果联系的意义?我的回答则是:我的生命在时间、空间、因果联系上又有何意义?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答案就是毫无意义。
在论证的过程中,我经常把两个概念进行比较,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途径了。比如对永恒与永恒进行比较,有限与有限进行比较,因此我能得出的必然结论就是:力量就是力量,物质就是物质,意志就是意志,永恒就是永恒,没有就是没有。仅此而已,更深的结论再也得不出了。
在数学中也经常出现这种类似的情况,当你想解方程的时候,解的却是恒等式。
【可以把意义,替换为“重要性”来思考,重要性预设了主体,一个人要对所有人重要,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他的道德,他利万物而不争。】
P75我问题所需的答案,理性的认知所给出的答案只是表明,只有在另一种提问方式中,只有在推论中引入有限与无限之间关系的问题时,才可能有答案。我明白了,无论信仰给出的答案有多么匪夷所思,甚至是扭曲的,它们都有一个优点,就是每一个答案都引入了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没有这一点,就不可能有答案。
无论我怎样变着花样地问“我该怎么生活”这个问题,回答都是:“根据上帝的旨意生活。”从我的生命中会沉淀出什么真正的东西?一无尽的痛苦或者是无穷的快乐。哪一种意义是死神不能带走的?和万能的上帝融为一体,那就是天堂。
P76无论何种信仰给什么样的人提供了什么样的答案,任何一个答案都能赋予人类有限的生命以无限的意义,这种意义不能被苦难、贫穷和死亡所摧毁。也就是说,只有在这种信仰中能够找到生命的意义和活下去的可能。那么,什么是信仰?我明白了,最纯粹的信仰不仅仅只是“揭示无形事物”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不仅仅是神的启示(它仅仅是信仰其中的一个特征描述),不仅仅是人与上帝的关系(应该先确定信仰,而后确定上帝,而不是通过上帝来确定信仰),不仅仅是认同人们所说的那种最容易理解的信仰(人们通常就是这样理解信仰的)一信仰就是人类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认知,因为有这种信仰,人类才给予自己一条生路,活了下来。信仰就是生命的力量。如果一个人活着,他肯定坚信着某些东西。如果他不相信人是为了某些东西而活,那么他活不下去。如果他看不到,也不明白这种有限的虚无缥缈,他就会相信这种有限。如果他明白了这种有限的虚无,那么他就会信仰无限。没有信仰,就不能生存。
P82【现有的宗教给不了托尔斯泰答案,只是失望】我开始准备接受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只要它们不要求我直接否定理性。如今看来,这未免虚伪。我读书学习了佛教、伊斯兰教,当然学得最多的还是基督教,并且向我周围的人们请教学习。
最先接触的,自然是我生活圈子里信东正教的人、有学问的人、东正教神学家、修士长老、新东正教的神学家。我甚至还去问那些宣扬通过信仰得救赎的新教徒。我抓住那些教徒,询问他们如何信教,又怎么理解生命的意义。在接受他们的说法的过程中,尽管我为避免争论做了各种让步,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些人的信仰。我发现,他们所说的信仰解释不了生命的意义,反而使之变得模糊。他们自己也证实了,自己的信仰不是为了回答生命问题(这问题引导我走向宗教),而是为了某些我所不能接受的目的。
我记得失望之后那种痛苦而可怕的感觉,因而我害怕又陷入先前的绝望。在与那些人交往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无数次地萦绕在我的身旁。他们给我叙述的教义越详细、越多,我就能越清晰地发现他们的错误,并且失去在他们的信仰中找到解释生命意义的希望。
使我疏远他们的,不是因为他们在叙述自己信仰的过程中把许多不必要、不理性的东西和我一直觉得至高无上的基督教教义掺和在一起,而是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和我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的实际生活与他们在教义里讲述的那些原则根本不一致。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在自欺欺人,和我一样对生活的意义没有其他想法,为了活而活,及时行乐而已。
我看到这些的依据是,如果他们认识到的生命的意义能够去除对贫穷、苦难和死亡的恐惧,那么他们也就不会害怕这些了。可是我生活圈子里的这些人,和我完全一样想要富足地生活着,竭力去维护或提高这种生活水平。他们惧怕贫穷、苦难和死亡,和我自己以及所有像我们这些不信教的人一样,活着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他们的生活即便没有比非教徒的更坏,那也是和非教徒一样地糟糕。
P85【意义存在于平凡者当中】我开始和贫穷的、平凡的、没有学问的教徒接触,和朝圣者、僧侣、分裂派教徒、庄稼人接触。这些普通人和我所在生活圈子中的那些伪教徒一样,信仰的是基督教,他们也在基督教真理中掺杂了很多迷信的东西。但区别在于,对于我生活圈子里的教徒,迷信的东西是不必要的,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一些寻欢享乐的法子罢了;对于劳动人民,迷信的东西已经左右生活,他们无法想象没有迷信的生活,这是得以生活的必要条件。我生活圈子中的教徒的生活与他们的信仰相悖,而信教的广大劳动人民用其行动肯定了信仰赋予生活的积极意义。于是我开始观察这些人的生活和信仰,观察得越深入,就越坚信他们才拥有真正的信仰。信仰对于他们而言是必需的,赋予生命意义,并且提供了活下去的可能。我发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是可以没有信仰的,一千人之中未必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教徒;与之相反的是,在他们的生活中,一千个人中未必有一个人不信教。我发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全部的生活就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抱怨生命;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繁重的劳动,对于生活,他们比富人更容易满足。在我生活圈子里的人因贫穷和苦难都在诅咒抱怨,对命运愤愤不平;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没有丝毫的困惑与抗争,平静并且怀着坚定的信念接受了所有的疾病与不幸,因为在他们看来,没有别的出路,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越是自诩聪明,在理解生命意义时就越糊涂,更容易把我们的痛苦和死亡看成是恶毒的嘲讽;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无言受苦,他们坦然面对死亡,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欢乐。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极少人能平静、不绝望、不恐惧地死去;与之相反的是,在那些人中,很少有人因为忧虑、叛逆和不幸而死,非常多的人一无所有一那些对于我和所罗门来说唯一的福祉,在他们身上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们却感受到了最大的幸福。我扩大了自己的观察范围,观察过去和现代无数人的生活,发现那些知道生命意义,知道如何生死的人不只是两三个或十来个,而是成百上千乃至数百万个。那些人的性格、智力、受教育程度以及社会地位千差万别,全然不似我这般无知,他们知道生死的意义,平静地劳作, 忍受着贫穷和苦难。他们有的活着,有的死去,在这过程中,他们看到的是善良,而不是虚空。
我爱上了那些人。我越是听到和读到如此生活的前人和今人,越是深入研究他们的生活,就越是爱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变得更加轻松。我这样生活了两年,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在我心里早就滋生了,萌芽也一直存在。那就是,我生活的圈子中富人和知识分子的生活不仅使我开始感到厌恶,而且在我看来,还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们所有的行为、论证、科学、艺术展现在我面前的都是胡作非为。我明白了,在这里找不到生命的真谛。我认为劳动人民创造生活的行为才是真正的事业。我明白了,这种生活的意义便是真理,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它。
P88第十一章拯救:富足的生活条件会遮蔽我对生命的认知,如果贪图享乐会把我变成刽子手、醉鬼、疯子,那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P90现实生活中,鸟儿活着就应该飞翔,就应该觅食筑巢。当我看到鸟儿做这些的时候,我就会为它的高兴而高兴。山羊、兔子和狼活着,就是要吃食物,繁殖后代,抚养自己的家庭,当我看到他们做这些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它们是幸福的,生活得很理性。那么人应该做什么呢?人就应该像动物那样去谋生,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人单独谋生时不易生存,他应该为了大家去谋求生活,而不是单单为了自己。当他做这些的时候,我能够强烈地意识到,他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也是很理性的。而我在过去有记忆的三十年中又做了些什么?我不仅没有为大家的生活而劳动,也没有为自己劳动。
我就像寄生虫一样活着,我问自己,为什么活着?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也不为。如果说人类生命的真谛在于谋求生活,那么我这三十年来所做的不是谋求生活,而是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毁掉生活。这种情况下,除了得出生命是毫无意义的罪恶之外,我能得到其他的答案吗?生命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是罪恶。
整个世界的生命依靠的是某种意志;我们自己、乃至万事万物的生命依靠的却是另一些人的双手。为了有希望了解这种意志的意义所在,首先应该完成要求我们做的那些事。如果他们要求我的我没有做,那么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究竟要求我做什么,更不用说明白对于我们所有人乃至全世界的要求了。
P94【道统上帝】第十二章寻找我自己的上帝:不要信仰想象出来的上帝,它只是想就有,不想就无的意念。上帝是带来并延续生命的力量,我坚信“道德自我完善”这种意志就是我的上帝。
意识到理性认知的错误,我就摆脱了空想的诱惑。坚信只有通过生活才能找到对真理的认识,这种信念使我开始怀疑自己生活的正确性。我终于从特立独行中解脱出来,看见了普通劳动人民的真实生活,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拯救了我。我明白了,如果我想认知生命,参透生命的意义,我就不应该像寄生虫一样生活,而应该过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接受真正人类赋予生命的意义,和生活融合,从而来阐述和验证生命。
那时候,我经历了以下这些事情。整整一年,几乎每时每刻我都要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用绞索或子弹了结自己?那段时间里,在我所谈到的这些观察结果和想法背后,我的心被一种痛苦的感觉折磨。我只能把这种感觉称为“寻找上帝”。我要说的是,寻找上帝不是证明上帝,这只是一种感觉。这种寻找不是源自头脑,甚至是与思考相反的一它正是源自我的心。这就是身在异地,渴望有人来帮助时的那种恐惧、孤独和凄凉的感觉。
P100【上帝就是道德的自我完善】我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可能,遇到了生命的瓶颈,走到了自杀的边缘,这种力量同样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身上了。奇怪的是,那种重新回到我身上的生命力量,没有焕然一新,还是过去那个,是那个在我生命初期吸引我的力量。我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童年时期、青年时期。我又回到从前:我开始信仰那种意志,这种意志孕育了我并且要求我做一些事;我又重新相信,我活着的主要和唯一目的是改善自己,也就是按照这种意志生活;全人类在我所不知道的远古时代为自己制定了一些准则,我能够在这些准则中找到这种意志的表现,也就是说,我又开始信仰上帝,信仰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信仰那些传递生命意义的老规矩。唯一的差别就是,过去我是不自觉地接受这些,如今才知道,没有这些我就不能生活。
P104我告别了以前的贵族生活,并且意识到,这不是生活,仅仅是类似生活,是一种富足的条件,我们生活在这种富足的条件下,也正是它剥夺了我们理解生活的可能。想要理解生命,就不应该去理解生命的特例,也不是去理解我们这类寄生虫,而是去理解广大劳动人民的生命。是这些人创造了生活,赋予了生命意义。我身边普通的劳动人民就是广大的俄罗斯人民,我把目光转向他们,并且开始注意他们赋予生命的意义。
P105这种生命的意义,如果能描述的话,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根据上帝的意志来到这个世界上,上帝创造了人,每个人都可以毁灭自己的灵魂,也可以拯救自己的灵魂。而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灵魂的救赎。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想要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必须抛弃所有生命中的享受,去劳动,去接受,去忍受,变成一个仁慈的人。人们从宗教信仰中获取了这种意义,这种宗教信仰是由牧师和植根于人们生活中,并在童话、谚语、神话中反映出来的规矩代代传给他们的。我觉得这种生命的意义清晰明了,贴近我的心灵。
P107除此之外,我还对自己说,所有信仰的本质就是,它赋予了生命一种死亡也不能带走的意义。如果用同一个答案来回答这个永恒的生命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的生命意义将会是什么?”自然,信仰能回答所有不同生活条件下、不同教育背景的人的同一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如在豪华奢侈中垂死的沙皇、积劳成疾的老农奴、不谙世事的小孩、智者、愚笨的老妇人、幸福年轻的少妇、满是激情的青年。这个答案,虽然其本质是统一的,却必然有各种各样无限的表现形式。依照每个人的地位和教育水平,这个答案越是统一、真实、高深,在表达形式中必然显得越奇怪和难以接受。
P110【难以忍受教义】那时候,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去相信这种信仰,因此我不自觉地无视了教义中的矛盾和模糊不清之处。但是这种对仪式的理解也有其局限性。对于我来说,如果下面这种祷词在我口中越来越多,并且还勉强解释:“记住我们万能的圣母和所有的圣徒,把我们自己、彼此以及全体生命都献给基督上帝。”如果我也勉强解释沙皇和他的亲人们一遍又一遍的祷词(他们比别人面对更多的诱惑,因此需要更多的祈祷),如果我又勉强解释为敌人和对手所做的悼词 .这些祈祷和某些别的祷告,比如《天使颂歌》、《威武的将军》、圣餐祈祷等,几乎全部或至少三分之二的祷词让我完全无法理解,或者说谎般非要我去解释它,那就完全破坏了我与上帝的关系,彻底失去了信仰的可能。……这让我进退两难,要么说谎,要么否定。
P113听到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教徒关于上帝、信仰、生命、救赎的谈话后,我理解了信仰的意义。我开始接近广大人民,倾听人们对于生命和信仰的说法,对真理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读《东正教圣徒传略汇编》”和《训诫集》时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些也成了我爱读的书。除了奇迹之外,我把这些书当作是表现思想的传说,阅读这些书向我揭示了生命的意义。书中有大马卡里传、王子约瑟夫传(佛的故事)、金口约翰的故事、井中旅人的故事、拾金修士的故事、税官彼得的故事,还有殉教的圣徒传,这些故事得出了同一种思想:死亡并不排斥生命。还有一些愚昧无知的文盲得救的故事,而他们对于教义是一窍不通。
P115【真理狂热,教义有罪】第十五章矛与盾:教会的派别之争让我痛苦不堪,每个教派都捍卫自己的正确性,排斥异己。所有教派又都以爱的名义支持杀人。我为此感到恐惧。尽管这些令我怀疑和痛苦,但我仍然信仰东正教。这时出现了一些必须解决的有关生命的问题,而教会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与我生活所遵循的信仰相左,这迫使我彻底斩断了与东正教的所有联系。这些问题在于,首先是东正教教会对其他教会的态度,比如天主教和那些所谓的分裂教派的态度。那时由于我对这些宗教感兴趣,所以接触了不同信仰的教徒,比如天主教徒、新教徒、分裂教派教徒和莫罗堪派”教徒,以及其他一些教徒。在他们中间,我遇到了很多品德高尚、信仰虔诚的人,我希望成为这些人的兄弟。可后来呢?教义许诺我说,信仰和爱可以把众人联合起来。也正是这种教义,却通过它们最高级别的代言人(宣扬东正教教义的神父)告诉我,那些都是误入歧途的人,他们生命的动力就是魔鬼的诱惑,只有我们才可能拥有唯一的真理。我看见东正教教徒把那些和我们信仰不同的人称为异端,就像天主教徒和其他教徒认为东正教是邪门歪理一样。我还看到,东正教敌视所有参拜的圣物和念诵的祷词与他们不一致的教派。虽然他们试图掩饰,但事实如此。这是很自然的,因为:首先,“我对你错”是一个人能够对另一个人讲的最残酷的语言;其次,一个热爱自己兄弟、子女的人,必然会敌视教唆自己兄弟、子女去信仰谎言的人。随着对宗教认识的加深,这种敌视变得更强。我这个认为真理与爱应统一的人无意间发现,教义本身正在破坏那些本来由它宣扬的东西。
这种困惑已经到了十分明显的地步。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生活在一个多教派的国家,我们见识了天主教否定东正教和新教,东正教否定天主教和新教,新教又否定天主教和东正教时的那种鄙夷、自傲、决绝的态度。分裂派、帕什科夫派”、震颤派以及其他教派的教徒也采用这种态度。刚开始,对于这些我感到不解。于是我告诉自己说,事情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人们看不到的是,假如两种论证相互否定,那么无论双方中的哪一方都不可能拥有唯一的真理。真理本身就是唯一的。
总该有些什么我没看到,肯定有某种解释我这样想。为了找到解释,我读了所有我能读到的典籍,和所有能交流意见的人沟通。我发现,苏梅斯基骠骑兵团”认为世间最好的军队是苏梅斯基骠骑兵团,黄枪骑兵团”认为世上最好的军队是黄枪骑兵团,除此之外,我没有找到任何解释。各种教派的神父一最优秀的代言人们,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说坚信自己拥有真理,其他人违背真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为犯错误的人们祈祷。我拜访了不少大祭司、主教、长老、苦行修士,没有一个人打算为我解释这困惑。他们中只有一个人给我做了解释,但听了他的解释,我以后再也没有问过其他人这个问题。
我之前说过,对于任何一个准备信教的非教徒(包括我们年轻一代)来说,首先要问的是:为什么真理不在路德教或天主教,而偏偏在东正教中?这个问题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他们也在中学时候学过,不可能像农民那样不知道。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也同样坚决地肯定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的真理。各教派为自身利益篡改了历史,这种历史也不足为信。
我说,能不能站得高一点去理解宗教,让各个教派之间的分歧消失,就像对于真正虔诚的信徒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些差别一样?我们能不能沿着分裂教派的老路继续追求信仰呢?他们强调自己画十字、唱“哈利路亚”、祭台朝圣的方式统统与我们不同。我们说:你们信仰的《尼西亚信经》和七大圣事”,我们也同样相信,让我们在这一点上保持一致,其他方面想怎么样都可以。信仰中最关键的东西远胜于旁枝末节的分歧,基于此我们才能和他们联合起来。现在能不能和天主教徒说:你的某某教义是最重要的,至于怎么样对待“和子说”“和教皇,悉听尊便?能不能把同样的内容告诉新教徒,就关键问题达成一致?和我交流的人都同意我的观点,但又对我说,这样的迁就会使教会的权力受到指责,指责其背离了祖先的思想,导致内部分裂。而教会权力的使命,就是维护祖先遗留下来的俄罗斯 -希腊东正教的纯洁。
我完全明白了,我所探求的是信仰和生命的力量,而他们寻觅的是如何在世人眼中用最好的方式完成自己作为人的某些义务。当然,他们是用世俗的方式去完成世俗的事务。
无论他们说如何同情迷路的兄弟,如何在上帝供桌前为他们祈祷,但为了完成世俗的事务还是会使用暴力,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如果两种宗教都认为自己是真理,并相互诋毁对方,那么要想把兄弟们吸引到真理这边来,他们就会宣扬自己的教义;如果坚信自己拥有真理的教会出现刚入门的信徒因受蛊惑而错信他教,那么这个教会就会烧掉相关书籍,把那些误导教徒的害群之马赶走。按照东正教的旨意,应该如何对待那些走火入魔,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一信仰问题上迷惑教徒的邪教徒呢?砍下他们的头颅,或者把他们关起来。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通常是把他们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也就是那个时代所说的处以极刑。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有极刑一把他们关进单身牢房,从此与世隔绝。当我注意到这些以信仰之名所做的事时,我感到了恐惧,几乎完全放弃了东正教。而东正教对待战争和刑罚的态度,则更令我无法接受。
这时候,俄罗斯爆发了战争,俄罗斯人开始以“基督之爱”的名义残害自己的同胞。必须注意这一点:杀戮是罪恶的, 违背任何信仰的基本原则。然而教堂里的众人却在祈祷我军的胜利,宗教导师们也承认这种杀戮是一种源于信仰的事业。不仅仅是在战争中杀戮,在战后那艰难的岁月里,我看到教会成员、导师、僧侣、修士都在纵容杀害手无寸铁、无路可走的年轻人。当我看到这些信仰“基督之爱”的教徒的所作所为时,不禁心生战栗。
P123学原理那样去理解它。知道了认知信仰的特殊性后,我没有去寻找这些,也不能去寻找。我不会去寻找万物的因果联系,我知道万物的因果关系应该像其本源一样,隐藏在无限之中。但是我仍希望按照这种逻辑去理解,从而推导出有一些东西必然无法解释的结论。我希望所有无法解释的东西都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我智力的要求是错的(它们是对的,没有它们我们什么也理解不了),而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智力的局限性。
我这样认为:任何一种无法解释的原理在我看来,都是理智的局限性导致的必然结果,而不是我有义务一定要去相信它。
教义中存在真理,对此我深信不疑;但其中也存在谎言,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我应该找出真理和谎言,并把它们区分开。于是我着手这样做了。这部作品后续部分将由我在教义中找到的真理、谎言以及得出的结论构成。如果它有价值并且有人需要它,日后可能在某地刊登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