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英雄”的一切

关于希腊神话的书籍多不胜数。有通过希腊神话研究文学戏剧的著作，也有借助希腊神话研究古希腊信仰与哲学体系的作品，还有更多是重述古希腊那些史诗和戏剧所讲述的故事。伊迪丝·汉密尔顿的这本《希腊罗马神话全书》属于最后一种——不以修辞和版本之类的学问为难普罗大众，只是把故事传播出去。而希腊神话故事并不会因为后人的简化复述就失去魅力，透过大师的描述，我们依然能体会到古人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并且发现从古至今，人类的变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人们只是数千年来一直不变地追求正义，赞颂善良，追逐希望并接受自己必有一死生命。

不圆圆自己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常常想到，在这些故事里神灵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真正活跃的是英雄们。当然每个人每一次阅读希腊神话的角度都不必相同，眼下的我更多是觉得，希腊神话详尽地阐释了“英雄”这个概念，甚至可以从中总结出一套“成为英雄”的模板。

（以下都是不圆圆读书想当然，希望大家也能以轻松的心情和随意的角度去阅读神话。）

1.什么是英雄

如今我们统称为“希腊神话”的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在公元前后的诗人、剧作家、散文作家们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它们确实讲到了很多神明的事迹，但其中信仰的成分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了。我们阅读这些故事时，不会想到人们曾经崇拜谷物女神得墨忒耳，并相信她能赐予人类永生；也不会想到在古代某个时期，狄俄倪索斯和阿多尼斯有过属于他们的血腥仪式。事实上崇拜得墨忒耳的厄琉西斯秘仪早已经失传，只能从普鲁塔克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位作家曾经似乎体会到“永生”。崇拜阿多尼斯的春分节日在塞浦路斯成了民俗旅游项目的表演，还有少许仿佛不太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神秘学爱好者常常念叨赫尔墨斯和俄耳甫斯的力量……

不过英雄们的形象却像古代石像一样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忒修斯、阿伽门农、奥德修斯、珀尔修斯、伊阿宋、俄狄浦斯……他们的名字与世纪流传千年，众神在他们的故事中也只是背景板。

名为“神话”的那些故事其实都是在描述古代英雄，它们都在称颂凡人的功绩。英雄都是凡人，也只有注定一死的凡人才是英雄。

当然，希腊神话中每每写到哪个英雄，都要给他安排一个神明父母，这就让人产生一种误会，仿佛那些建立功勋的英雄都必须沾点神明身份，或者说携带一点神祗的DNA，总之必须与凡人有所不同，才有资格在未来某个时候成为英雄。

其实不然。这不过是全人类共有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古希腊的各个小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每逢节日必定会郑重祭祀。当城邦统治者的子嗣诞生时，就借用城邦庇护神的名义，称祂是孩子的父亲，希望那份远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力能够庇佑孩子。而宙斯作为最强大、最有权力的众神首领，自然认他当干爸爸的认就很多，所以说到底只是想沾光的人太多了，倒也不能全怪宙斯管不住裤子。

总之神灵之子的称号不过是古希腊一种风俗，夸张、富有传奇色彩，但实质上，翻开希腊神话，每一段故事都在说：英雄必须是凡人。他们不光必有一死，而且具有凡夫俗子的一切缺陷。赫拉克勒斯常常陷入精神不稳定状态，有时候甚至完全癫狂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子女。伊阿宋自私且不能守信，放在任何时代都应该被唾弃。阿伽门农对女儿冷酷残忍，这成了他自己命运中的黑线。除去这些精神和道德上的缺陷，希腊神话也常以肉体上的缺陷强调英雄们凡人的身份。

阿喀琉斯便是这样——无论如何描述他非凡的出身，诗人们终究会通过“脚后跟”来告诉世人，他是凡人。也就是说英雄是凡人，而且必须是凡人。

这位特洛伊战争中最重要的战士，荷马史诗中着力刻画的青年，似乎比别的英雄更接近神。他是海洋女神忒蒂斯之子，出生时起就被母亲浸泡在冥河之水中，洗去他身上属于凡人的部分。但这个计划并未成功。阿喀琉斯终究还是有着致命的弱点和难以逃避的死亡，他以凡人的身份长大然后战死。事情理应如此，若他不是凡人便不能出现在特洛伊的战场上——那是凡人受神灵摆布而进行的漫长战争，是命运上演之处，凡人在此登场然后成为英雄。

故事里反复提到阿喀琉斯的命运。在他还是婴儿时，海中仙女忒蒂斯未能彻底洗去他属于凡人的部分，于是伤心欲绝，因为她已然知晓，阿喀琉斯必有一死。

在他少年的时候，为了躲过死于特洛伊战场的命运，他被假扮成女孩藏在斯库罗斯岛国王吕科墨得斯的宫廷。但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也深知，必须让阿喀琉斯上战场才能确保希腊人胜利。

当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为了争夺布里塞伊斯发生纠纷时，他的母亲忒蒂斯感叹，我的孩子既然注定很快死去，却还要在死前遭遇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最终英雄赫克托耳死去时，众神都非常清楚，阿喀琉斯死期将至。

一切都是不可违抗的命运，每一段故事、每一首歌谣都讲述着“注定”。事实上，在希腊神话里看不到违抗命运的情节，那些想要躲避命运的人也只是绕了个远路去实现它而已（看看俄狄浦斯的人生）。现代人喜欢挂在嘴上的“逆天改命”在古希腊人看来是滑稽可笑的，毕竟克罗特、拉克西丝和阿特洛波斯的纱线不可违抗，只有在命运之中艰难挣扎的凡人才是英雄。

2.如何成为英雄

这个问题，我们就直说了吧，没有“一开始就立志成为英雄”那种事。或者不如说，抱着“我要当英雄”而展开生涯的人多半是脑子有问题。“英雄”这个目标过于模糊，人很难断定自己是否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堂吉诃德就是各位的反面教材。

但是如果鬼迷心窍一定要成为英雄的话，不妨参考稍微一下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建议，然后略作一点准备。

首先，找个导师。

在希腊神话中最可靠的导师当属马人喀戎。他是忒修斯、阿喀琉斯、伊阿宋、赫拉克勒斯等大英雄的师父。当然除了他以外，古希腊还有很多了不起的导师。值得一提的是喀刻耳就是不错的导师，她是埃埃亚岛的女巫，是美狄亚的姑姑也教授给了她巫术。

但是一定要说的话，希腊神话其实并没有十分强调导师，英雄们的本领往往被归结为天赋——也就是神明老爸，因此依照古希腊“两父制”的传统，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宙斯、波塞冬或其他任何中意的神明就可以了。

其次，出门冒险。

待在家里是不会有什么英雄壮举的。诚然如果某人生下来就有神谕说“这孩子一生将做着完美的家务”，然后她真的一辈子都在勤恳地做家务，那么按照方才说过的“在命运中挣扎一生的凡人”这个标准而言，她的确算是英雄，但很可惜不圆圆不是诗人，不能拿上鲁特琴，歌唱“在那平凡无奇的春日，布圆圆德涅喵喵琉斯拿起神圣的金扫帚……”很不幸，按照一切诗歌和戏剧的标准，做家务不是英雄。所以必须出门冒险。

一旦你出门冒险，那么打扫别人的马厩啊，管理别人的畜群啊，纺别人的羊毛线啊，就都算是英雄壮举了——不得不说这群诗人真挺奇怪的。不过也不是全部都怪诗人的意思，这和古希腊城邦的继承制度也有关系。

在遥远的、雅典城都还没有建起来的古希腊城邦时代，大部分城邦的统治者家族里，男性子嗣必须离开家，去别的领地，迎娶其他家族的女性，成为那个地方的新统治者。而女孩子则留在家中担任祭司之类的角色，到一定年龄就和其他家族来的男性结婚，这种制度下的结婚，女孩一度象征本城邦的王权，或者象征着转达神明的意志，承认丈夫对城邦的统治。随着时代发展，事情最终变成了男孩待在家里继承王位，女孩作为联姻的礼物去别的家族。如今只能在《格林童话》和非洲狮群里见到这样的古希腊遗风了。

但即使如此，不管怎么说，想要成为英雄，还是应该出门冒险。

第三，找个诗人或者剧作家。

我觉得这一步其实是最重要的，那群创作者为了文章精彩什么话都编得出来——不是开玩笑。

唯有诗人和剧作家，唯有他们，是真心想要英雄们的功绩流芳百世的。祭司们固然追求不朽，他们看似奋力传教，但是如今谁还记得当初他们写给俄耳浦斯的祈祷词呢，谁还记得向德墨忒耳祈求永生需要那些步骤呢。如今任何人提起阿尔忒弥斯，都绝对不会向她祈祷生产顺利、牲畜健康，任何人提起赫尔墨斯，也绝对不会向他祈祷快递顺利到货了。

但是所有人都记得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功绩，也记得伊阿宋带领众英雄去寻找金羊毛，更不会忘记奥德修斯的海上冒险。神明总会消失，文学才能永存。哪怕绝大部分人都搞不清楚九位缪斯的名字了，文学依然鲜活，就算他们变成了某手游里骗人氪金的英灵，也不要忘了是全靠诗人和剧作家，故事才流传到了手机上。

3.英雄应该做些什么？

要说英雄应该做些什么，大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拯救世界。消灭怪兽拯救世界，徒手拆核弹拯救世界，打败外星人拯救世界。总之就是花式拯救世界。

但是古希腊伟大的诗人、剧作家、游吟诗人并不认同这个想法。对这些先贤来说，英雄不是“要做什么”，而是“要经受什么”，拯救世界这种夸夸其谈的事情其实不值一提。英雄也许偶尔要打几个怪物，但更多是一些相当朴实的杂活，比如打野猪、放牛、驯马、割麦子等，除此之外就是经历更多悲剧——一出生就被扔掉、错手杀死亲人、故意杀死亲人、发疯、以及各种生离死别。

一个自称是神灵之子的青年出门冒险游历，消灭了几头野猪、几条蛇，打跑了几个强盗，救了几个人，这固然是个不错的开头，但只能算是一小段，是当英雄过程中的一些必要步骤，但绝不是全部。“当英雄”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快意的事情，在古希腊，当英雄是贯穿一生的苦难和挣扎，是应命运和神灵的安排逐步推进的漫长过程，否则就只是出门散步那种程度的游戏罢了。

赫拉克勒斯就是最清楚的例子，他的名字——意思是“受赫拉逼迫而立下功勋的人”——就预示了他永远被命运摆布、永远在经历磨难的人生。

俄狄浦斯亦然。他早早知道了有悲剧在等着自己，于是特意绕了远远的路，然而最终也不过是小心谨慎地实践了命运。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一个人——科尔喀斯国王埃厄忒斯之女美狄亚，埃埃亚岛的女巫喀刻耳的侄女兼徒弟。

她因为受到赫拉和阿弗洛狄忒的迷惑，不遗余力地帮助伊阿宋和阿尔戈号众英雄夺取金羊毛，在协助他们离开科尔喀斯时甚至不惜杀死自己的弟弟。

随后她使用魔法杀死伊阿宋的叔父珀利阿斯，协助伊阿宋登上王位。很多年后她又杀死伊阿宋的妻子，科任托斯城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格劳刻，以及她自己和伊阿宋所生的两个男孩。

在欧里庇得斯所著的戏剧中，她最终乘着喷火龙拉着的车架飞走，逃到雅典过完余生。

被神灵决定的命运，一生连续不断的悲剧，戏剧性的愤怒与复仇，由伟大剧作家写下的流传千年的戏剧——毫无疑问，美狄亚是英雄。

事实上我觉得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每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奋力挣扎的人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