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书名“在轮下”，取自书中神学院校长的训诫：

这就对了，孩子，千万别松懈啊，不然你会滚到车轮下面去的。

在轮下，指的是时代的车轮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也指在缺乏人道精神的教育的车轮下，要么被同质化，得以幸存，抑或反抗模式化的教育，注定倒下，被车轮碾碎。

在《魔鬼代言人》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人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就是自由意志，这划分了人与魔鬼的界线。”但另维在《每一天梦想练习》中却写道：“我们哪儿来的什么自由意志，我们是彼此思想的操控者。”自由意志这个哲学命题，自古都备受争议，我更倾向于后者的“控制论”。我们的行为和决定都受到无意识、非自觉的心理和生物过程的影响，这些因素超出了我们的意识和控制能力。因此，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并不完全受我们自己的支配。

被时代车轮无情碾轧的汉斯，也曾有过自由意志。他是小镇上公认的天才少年，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被街坊邻居寄予厚望。其实汉斯最爱的并不是书本上的知识，而是亲近自然：漫步、垂钓和游泳。努力学习，只是为了不辜负师长的期待；力争上游也是因为校长的企盼。汉斯在升学考试中不负众望，考入神学院。在那个短暂的暑假，他拥有过自由支配的时间。好景不长，在校长的“鼓励”下，汉斯为了提前预习，再度舍弃了钟爱的垂钓和园艺，甚至牺牲睡眠彻夜苦读。汉斯残存的自由意志又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模式化教育理念的胜利，来自成人世界的力量，强行压抑了汉斯的天性，他的假期最终被书本填满。

进入神学院后，汉斯接触了许多不同阶层的人，结识了同为“天才”的浪漫诗人——海尔涅。黑塞在他的作品中，经常塑造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如《荒原狼》中，荒原狼分裂剥离出“人”与“狼”的双重人格，《德米安》中，彷徨的辛克莱崇拜全知的该隐之子德米安。汉斯与海尔涅的组合，似乎也是两个极端：汉斯的成绩名列前茅，认真踏实，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海尔涅却是个遗世独立的叛逆诗人，浑身散发着自由与浪漫的气息。此时的汉斯，仍保持着他的学习惯性，每天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同时他又无法抵御来自海尔涅口中的自由诱惑。因为他学习的动力来自于别人的期待，而不是自发的追求。

我们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伍绮诗在《无声告白》中写下的这段话，似乎是汉斯未曾说出口的控诉。缺乏人道精神的教育体制，为了培养“高素质人才”而压抑学生的天性，本应享受无忧童年的孩子们，被大人们灌输了急功近利的价值观。父母将他们未曾实现的愿望强加给后辈，而后辈理所应当地继承了前辈的愿望，背负着这些强烈指向性的期待，长年累月经受应试教育的压迫，这些孩子们早已不堪重负。当这些期待成为无法承受的重担时，不妨自私一点。可汉斯不懂，他犹豫了。面对自由意志的取舍，他至死都充满了困惑，因为他没能意识到，在自己选择道路之前，他还拥有自由意志。

“好学生”的光环，掩盖住了汉斯半推半就的人生。“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写作业不是你自愿的，只是因为畏惧老师或者家里的老头。成为班上第一或第二，有什么意义？我是第二十名，也可以和你们这些书呆子一样聪明。”面对海尔涅有理有据的驳斥，被戳穿的汉斯迷失了自我。他从来都没有主动去追求一样东西，也没有为之奋斗的目标。当别人不再对他有所要求时，他不再被人需要，人生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后来，海尔涅因无法忍受学校的规章制度，从学校逃离。汉斯因不堪学习的重负而导致精神衰弱，也被劝离学校。回家疗养的生活，重唤汉斯的童年记忆，但他仍饱受梦魇的折磨。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渴望通过自杀，从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沉重世界解脱。就在这时，一个叫艾玛的姑娘重新点燃汉斯生命的火光，然而艾玛的不辞而别，让他的生活再度堕入黑暗。经历过短暂的幸福和极度的狂欢后，汉斯选择了自我终结。童年的溪水，抚平了少年被巨轮轧过的伤痕。

黑塞在这部半自传性质的小说，于1906年出版。面对今日的教育体制，这部跨越百年的作品，仍是尖锐的批判与讽刺。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昨日的悲剧仍在上演。

你看啊，有多少英杰，

永远倒在了巨轮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