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笑话
王利器先生的《历代笑话集》收录了自魏晋至清代 75 种笑话书,总计 1721 则笑话,另外还有其他八卷,可谓煌煌大观。看古人的笑话也不是容易的事,古人觉得好笑的笑话,现在人未必觉得好笑。之所以不觉得好笑,就在于现代人看不懂古代人的笑话,或者因为不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而看不懂,或者因为不了解古人的语言而看不懂。笑话中所见吴语材料,有一些郑张尚芳先生已经论及,见郑张先生2010年刊于《东方语言学》的《吴语方言的历史记录及文学反映》一文。
早期的笑话大多笑人不聪明,笑人健忘,或者因谈锋敏捷、吐辞滑稽而引人发笑。唐宋以下,除了以上几类之外,还开始多了其他一些,其中有一种是谐音。当然,如果不了解古人的语音,就无法理解这些笑话为何好笑。明清以下的笑话跟前代相比多了几分讽刺,其中最常见的是笑富而吝、富而愚,笑塾师的不学无术、秀才的热衷功名,还有笑官吏的贪得无厌。除了这几种之外,还有一种几乎贯穿古今的就是笑人怕老婆。死板地考索笑话是否真有其事难免获学究之诮,而看了一笑而过也会有浮浅之憾。一则笑话,如果令人听了会心一笑,乃至捧腹大笑,一定反映了大家共通的心理,同时无疑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小民当然无力推翻沉重的现实,他们的反抗就是开心、放肆、会心的笑。
笑话是语言的艺术。看笑话还能看出当时的语言状况。唐代以前,有一种流行的笑话是以反切作隐语,用两个字互作反切上下字,切出另外两字,这两字或这两个字的别称又可以再次互作反切上下字,最后切出两个其他的字。这最后切出的字就是谜底。因为两个字交替作反切上下字,所以这种手法叫做“双反”。传隋代侯白所作的《启颜录》中最多双反的笑话。姑举一例,以见一斑:
唐安陵人善嘲,邑令至者,無不為隱語嘲之。有令,口無一齒,常畏見嘲。初至,謂邑吏:“我聞安陵太喜嘲弄,汝等不得復踵前也。”初上判三道,佐史抱案在後,曰:“明府書處甚疾。”其人不覺為嘲,乃謂稱己之善,遂甚信之。居數月,佐史仇人告曰:“言‘明府書處甚疾’者,其人嘲明府。”令曰:“何為是言?”曰:“書處甚疾者是奔墨,奔墨者翻為北門,北門是缺後,缺後者翻為口穴,此嘲弄無齒也。”令始悟,鞭佐史而解之。(启颜录·安陵佐史条,28 页)
这一则笑话是说安陵佐史笑邑令缺了一颗牙齿。安陵佐史并不明说邑令缺齿,而是说“明府书处甚疾”,也就是说邑令处理文件很快。安陵佐史的仇人看出来了佐史的意图,说处理文件很快就是“奔墨”(也就是写字很快),奔墨切就是北的音,而墨奔切就切出门,所以奔墨双反为北门。古代面南,北门也就是后门,所以解作缺后。缺后再作双反,缺后切出口,后缺切出穴,合起来是口穴,也就是说邑令嘴里有一个孔。这则笑话意思辗转,不仔细体味的确不能理解好笑在何处。其他双反的笑话还有“契𫄫秃”(28 页)、“木桶为幪秃”(40 页)等条。除了《启颜录》中能找到双反外,其他先唐的小说中也有一些例子,例如以下例子都见鲁迅《古小说钩沉》:
- 温休(双反作幽婚)(见《孔氏志怪》217 页)
- 卢钩(双反作蝼蛄)、坛谿(双反作西坎)(见《幽明录》318 页,又《续异记》404 页,作“粽溪”)
除了双反这种复杂的语言游戏之外,笑话也常常用谐音的手法。谐音的两个字在当时必然读音完全相同,不然不能起到引人发笑的效果。这也为我们了解当时的语言提供了一种有趣的材料。例如《楮记室》中的一则:
石中立参政滑稽,有上官泌郎中劝以慎口,对曰:“下官口干上官鼻何事”(以姓名谑,141 页)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谐音笑话,上官泌告诫石中立不要口无遮拦,石中立还是忍不住开了上官泌的玩笑,说我的口(下官口)碍着您的鼻子(上官鼻)什么事了?这是因为泌跟鼻是同音的。泌在《广韵》中有三个读音,帮母至韵去声兵媚切、并母质韵入声毗必切、帮母质韵入声鄙密切;而鼻在《广韵》中只有并母至韵去声毗至切一个读音,与泌字的三个读音都不相同。因为泌《广韵》收录了三个读音,所以还不好确定鼻当时到底是与哪个读音相同。同样的笑话还见于《谐谑》,只不过这里的主人公不是石中立,而换成了陈亚,而上官泌也变成了上官弼。弼字《广韵》只收一个读音,并母质韵入声房密切。由此可见,鼻在当时肯定读作入声,而不是《广韵》所收的去声。现代汉语方言中,鼻往往读作入声,例如苏州 biəʔ3(文读), bəʔ3(白读),扬州 pieʔ 4,杭州 bɑʔ2,biəʔ2 等。可见,古代的确有鼻读作入声的读音,而《广韵》恰巧失收了这一读音。
跟鼻一样,有些谐音不仅反映了当时的语言状况,也能在现代的汉语方言中找到相同的语言现象。例如《雅谑·泥其家人条》:
丰南禺吏部,素简傲,家居,性益僻错。其友人叶蓁者,遣人致书,语有忤其意者,令仆泥其家人之面。坐客骇而问之,丰曰:“书不云:‘其叶蓁蓁,宜其家人’乎?”
说的是丰南禺退休之后性情乖僻,有个叫叶蓁的写信给他,信的内容令他不高兴,于是就叫仆人用泥糊在来送信的叶蓁仆人(家人)脸上,坐客非常诧异。丰回答道:“古书不是说了嘛,其叶蓁蓁,宜其家人。”这是《诗经》里的话。这也是一个谐音笑话,是宜跟泥谐音。宜本来是疑母后鼻音声母ŋ,跟泥谐音就是读成了泥母前鼻音声母 n。苏州话的泥和宜恰巧同音,都读 ȵi24。同样反映吴语读音的还有下面这则笑话,说的是有一个塾师不学无术,老是读破句,而断句往往断在“之”字后面。他死了之后,阎王说:“你这么喜欢之字,那我就罚你下辈子做个猪好了。”
冥王悪世多庸师,不识句读,误人子弟,乃私行访之。闻有教大学序者,念曰:“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即令鬼卒勾来,责之曰:“汝何甚爱之字?我罚你做一个猪。”其人临行曰:“做猪所不敢辞,愿判生南方。”王问其故,对曰:“南方之,强于北方之。”(《笑林·读破句》,208 页,又见《广谈助》510 页,以及《笑府》301 页。)
这也是谐音笑话,之字跟猪字谐音。但是在现在说普通话的人看来难免莫名其妙。之和猪在苏州话里都读 tsʮ55,所以用吴语读才令人捧腹。这个塾师被罚来世投胎做猪,觉得做猪也要做猪里头的强者,就想要做南方猪。为什么呢?因为南方之(猪),强于北方之(猪)。这是《中庸》里的话,孔子说:“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到头来还是读了破句。其他的还有例如盐和嫌谐音(《笑林·孝媳》215 页)、大和𤵚谐音(《笑林·𤵚》217 页)、甥和僧谐音(《雪涛谐史》266 页)等都属于这一类。
当然也有涉及其他方言的,例如《雪涛谐史》:“陕右人呼竹为箸”,竹是入声,箸是去声,可见当时陕西人的语音还保留了陆法言所说的“秦陇则去声为入”的特点。
笑话有时也用韵语,跟现在的人编顺口溜一样。这些韵语的押韵有时也能反映一些语音现象。例如《古今谈概·词曲》(375 页)嘲笑云间的酒味道很淡,作了一首《行香子》词,其中平、升、馨、醒、明、伶、斤、瓶押韵。斤是前鼻音,而其他都是后鼻音,可见当时吴语就已经不分前后鼻音了。又如《启颜录·程季明》(24 页)记载了程季明作的一首《嘲热客诗》,其中用车、过、家、何、嗟、多、沱、瑕、呵押韵。车、家、嗟、瑕都是麻韵,过、何、多、沱、呵都是歌韵,这是歌麻通押的情况。跟阮籍《咏怀》诗里用阿、過、多、河、嗟押韵的情况一致。
以上不过略举数端。笑话跟语言有关的当然远不止此。例如李荣先生所举《三国志》中刘备开玩笑所说的“毛涿聚”等都是。其实笑话有丰富的内涵,还有待于有心人的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