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在去往清风明月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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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值得被看见的书。
书名取自陈年喜创作的一首诗。书里的文字像书名一样低微,骨头苍白但没有眼泪,江河广阔却不辨方向。
这部诗歌集来自纪录片《我的诗篇》中的六名工人诗人。
煤矿工人老井,生于1968年,诗歌里装满了黑色、血色、地心、沉默,死亡。
爆破工陈年喜,生于1970年,诗歌里装满了爆炸、大雪、河流、书本、远方。
熨衣工邬霞,生于1982年,诗歌里装满了裙子、花朵、蜜蜂、爱情、时光。
充绒工吉克阿优,生于1985年,诗歌里装满了小动物,打工人,家乡,村寨,穷困。
流水线工人许立志,生于1990年,诗歌里装满了食物,工厂,螺丝,落寞,无言。
建筑工铁骨,生于1969年,诗歌里装满了家人,城市、梦想、苍凉、隐忍。
从诗歌的角度说,陈年喜的作品最出色,意象丰富,韵律跌宕,气象万千。许立志的诗歌最为灰色,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即使努力喜悦也带着勉强与苍凉,遗憾的是他和其他几位诗人的作品一样,整体上意象重复单调,文字朴拙清淡,诗感不足。
很难讲,应该从工人的身份审视他们的诗歌,还是应该从诗人的角色打量他们的工人生活。他们有的人在积极投稿,有的人曾发表过不少作品,“诗人”于他们来说是个自觉自主的认知,写诗是件认真的事。“工人”是个标签,让他们更容易受人关注,但就像陈年喜感受到的,人们其实并不想了解苦难本身,人们只想欣赏苦难当中开放的文学之花。
陈年喜觉得“矿工诗人”是一个糟糕的标签:“其实文学就是文学,包括诗歌也是,写人的生活命运,写一个时代的真相,工人只是一个身份……工人和专门写诗的诗人无非就是生活经历不一样,但是探索的真相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群特殊的存在,在工人群体里不被完全理解,又无从跨越身份藩篱。写诗还不能作为吃饭的营生。
读这样的诗歌是带着愧疚的,你知道自己很难像老井一样体会到无边的黑暗,不会像许立志一样目睹流水线边的坠落,不会像吉克阿优一样看到无声的湮没。
2014年,许立志从深圳的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二十四岁的生命。
诗歌没有帮到他,无论精神上或物质上。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节选自许立志《我弥留之际》
那为什么还要写诗。
因为生活还在滚滚而来。
老井经常在深远的地心看到“月光”,陈年喜用停不下的脚步去到看不完的他乡,邬霞会盯着不断向上的爬山虎,吉克阿优拥抱着割舍不断的浓浓乡情,铁骨用力地热爱着他所拥有的生活,许立志在心里祭奠着一颗颗掉落的螺丝。
我从绥阳起身 搭乘顺风车
赶到遵义机场 再搭乘巨无霸的甲壳虫飞往深圳
我不避烈日地赶到这一方大海并不为看望谁
这些年 我看见了太多凋谢的青春
或谢于大泽 或谢于高山 或凋谢于去往清风明月的路上
青春或诗歌 从来无动于大海的肮脏与蔚蓝
我来 不过是完成此生路程的某些部分
看海鸥怎样飞过六月寒冷的一天
——节选自陈年喜《这大海葬着立志》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旷达,不是每条江河都能越过山野,六个人的诗歌有六种面貌,或悲戚绝望,或积极向上,最难得他们都是真诚的。无论留下或离开,他们都爱着自己,爱着万物。
他们毫不低微,他们的骨头里都是骄傲。
铁骨这首诗也许不是诗集里最好的一首,但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中心广场就当它是村公所
如果是下雨,几辆轮椅会在雕像下一动不动
我会想起张大妈门前的蛙声和李大爷屋后的鸟鸣
大街上擦身而过的人群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音信早无的玩伴
像天意一般,东大街移植过来的蓝花楹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卖早点的姑娘应该是我中学时候的初恋
案板后坐着的大胖子不用说一定是不读书的樊二哥
我们有千般理由离家出走但活着的目标只有一个
我有千万个理由感谢上苍
感谢这无处不在的相聚和你们依然矫健的身影
天又下雨了,勤劳的大嫂努力地清扫着落叶
你信不信,蒙蒙的雨幕中
母亲挎着菜篮子正越来越清晰地走近我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要当作故乡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