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羅佩
某一回去三峽博物館看傅抱石筆下的金剛坡歲月。回家後圖好玩兒隨便書寫下抗戰年月𥚃山城陪都出現過的藝文韻事。真是令人難忘的舊事。如今自是天下太平。此間卻再沒有昔時的風光。除了傅抱石筆下的雨氣氤氳外。還可舉出更多的一些例子:
沈尹默隱居青木關練字。張恨水住南溫泉寫山居小品。梁實秋時不時坐滑竿去北碚講英國文學。汪辟疆胡小石在松林坡吟詩授徒。章孤桐發起寺韻詩唱和是舊體詩的一次盛年重來。陳寅恪偶爾飛來山城寫下七律詠史感嘆蔣政權的終不可為: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
尚是晚輩的張充和盛裝登臺唱昆曲。尚是青年學生的黃裳坐在水田邊上的茶館裏整日地寫熱切而絕望的情書。尚在南開中學讀書的齊邦媛課餘還去嘉陵江邊石門之側聽水望月。
更還有胡人高羅佩整天調弄古琴馴養猿猴雅人深致。還有離城一日水路的白沙鎮上陳獨秀貧病交加趕寫他的小學識字課本。黑石山間臺靜農負米回山偶有所感唱出“一片寒山成獨往”和“坐對梅花雨。吞聲誦楚騷。”這詩裏的荒寒孤絕已經和他南渡海島之後埋頭寫出的字幅有同工之妙。
之所以想起這些舊事。是因為今日開始讀買來不久的《狄仁傑奇案》。此書號稱高羅佩先生親自以中文寫就者。一九五三年在新加坡出版。
書前高羅佩的友人黃應榮先生所作序文是我見過寫高公的人與文最恰如其分的表述:“高羅佩先生除為一位外交官。天才語言家外。同時還是一位極出色的漢學家。他精通中國語文。善詩詞。工書法。尤擅長草書。而且復善操中國古琴。治金石。其多才多藝及方面之廣。在西歐漢學家中實堪稱首屈一指。
他旅居日本時。曾治琴史。並研究硯史。有英文著作《米海嶽現史考》《中國七弦琴之研究》《嵇康琴賦考》等書。因利用日本資料來研究琴史。送旁及東皋禪師。於是廣搜其遺文事跡。撰有《明末義僧東皋禪師集刊》。由商務印書館於一九四四年出版。此二百年前的志士。素為日本人所崇拜。但在中國反而鮮有知者。故其貢獻更受人注意。
抗戰期間。他在重慶與我國文藝界人士過從甚密。因研究古琴的關係。還組織一個‘天風琴社’。每逢演奏。照例室無虛座。惜戰時生活緊張。致使他不能繼續作專門的研究。
高羅佩先生平日又酷嗜西洋偵探小說。而對於中國古代的偵探小說。尤感興趣。暇時便自己動手。英譯了一部舊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曾於一九四九年在日本出版。名為Dee Goong An。An Ancient Chinese Detective Story (《狄公案——一部中國古代的偵探小說》)。將中國古代的長篇偵探小說。直接介紹給歐美的讀者。”
序文中提到高公的陪都歲月。有書與古琴為伴。後來讀他的《琴道》。真是把中國古典文化里最雅致精微的部分。看似輕鬆地表述出來。高公的哲嗣在《琴道》中文版序言中回憶父親領悟到的境界:
“一次。在嘉陵江畔山頂的雅集上。我的父親演奏完著名古琴曲《高山流水》後。一位古琴大師表達了對父親的欽佩。‘歡樂而喧鬧的晚宴後。高羅佩博士的琴聲一起。一切都立刻安靜了。所有人都陶醉於那流水輕輕從高山上流下來的高古之音。’”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這整本書都浸潤著清淨無為順其自然的道家氣息。這究竟從何得來。真是神秘的體驗。
然而。翻開《狄仁傑奇案》的第一回。書前楔子的表述方式簡直比這古琴境界更加漂亮。以至於忘記了讀後面的故事。再三回味這開首的蘊藉:
“詞曰:運轉鴻鈎包萬有。日星河嶽胎鮮。人間萬物本天然。恢恢天網秘。報應總無偏。 在位古稱民父母。才華萬口爭傳。古今多少聖和賢。稽天行大道。為世雪奇冤。
俚詞念罷。且說時當大明永樂年間。聖帝在位。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刑措不施。萬民樂業。真乃一片升平景象。
在下是一個青衿士子。賦性好奇。自小就喜歡讀那些清官循吏之傳。奇聞異案之書。日積月累。竟乃成癖。每當閒暇。便瀏覽歷代奇案。見那一郡之宰。或是一縣之令。無不巨眼博識。手穩心精。訪察細膩。破獲神速。定讞雪冤。替民除害。就中曲曲折折。離離奇奇。洵乃妙絕人寰。大可驚奇拍案。
只是當天下太平的年月。搜奇訪異。煞是難得。因此每於茶館酒肆之間。便找些個三五知己。談古論今。請大家各就所知。把些古代折獄故事。作為談論的材料。每每心往神馳。發思古之幽情。這也是人生一樁快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