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频多事略
摘自《徐梵澄文集》第一卷
室利阿罗频多,一代大师,五印尊仰,示寂于一九五〇,春秋七十有八。史晟扬烈,当世能详。大致为政者美其功业,造士者伟其教化,耽玄者服其道论,学文者赞其诗篇,求神者怀其弘济,尚奇者搜其异闻,声名播于闾巷,学说传及欧美,在于吾华,知者尚希。夫生民之敝,今世为极。社会窳坏,名实紊乱,纲纪散弛,政术乖张,道德隳堕,风俗凉薄,邪说滋彰,灾祸多起,亦无外于印度也。天悯斯民,存济物命,降生大觉,拯此炎方,于硗确陲陯之陉,产灵芝之秀三;值屯蒙否剥之时,始会变于革四,炳慧光于昏暗,警霜柝于中宵,大旱为霖,济川为筏,赋之正气,沛以恩仁,吁可嗟已。夫其早岁从事革命,志在独立,恢复邦家。申大义于剑芒,矢忠贞于宝笈,可谓气贯山河,光昭日月,奋博浪之椎,飞东海之辩,景从遐集,吟啸风生。而乃一铩鸾翎,遂渐鸿影,从此云霾雾隐,水远山深,泛南海以无归,招国魂而凝睇,脱骖顿辔,抱璞含晖,爰至于博类通方,穷神达化。契至真其归极,与大道而并流,内外交修,显密双运。其显之显者,德业巍然,等身著作,承学之士多能言之;其显之密者,片言尺牍,精义入神,授记弟子犹能存之;其密之显者,蒙其泽者多能记之,修真之士或能悟之;至其密之密者,人天无以测其微,鬼神不能争其奥矣。兹就其显之显者言之,其为学也,希腊哲学通其源,罗马史学明其故,印度玄学采其实,欧西文学撷其华;社会科学,多所研几,世界政情,咸加洞察;旁及音乐美术,多有卓见特识,以至天文历算,靡不入室升堂,可谓萃古今东西教化之菁英于一身,挹世界二大文化之渊源而尽酌,陶镕冶炼,自辟新宗,有术有方,亦玄亦史,恢恢乎集大成者矣。其为教也,织薄伽梵歌以为经,缉奥义诸书而为纬,三性因于数论,八分出自韦陀,以为如如既有,有者奚可非真;法法皆空,空际岂能无实?非内入何由外展?既进化必更前踪!斯则恒常太一,赋万汇以呈形;自体光明,同永生而无量。信理智有其分际,惟精神斯可凭依。必也由萨埵以上臻,溯神源而更进,上契“超心”,合符“玄极”,横断生死之流,双超性相之表,然则建圣域为指归,入涅槃犹余事耳。其素所开示也,惟依他力,神圣之慈爱是祈;杜绝已私,欲念之纷纭务息。无凝滞于事物,则行动亦即静修;有勤恳之内求,必自我灵明外朗。贯去,来,今,证真,智,乐。终之气质于焉变移,转化莫不成就。是则道无不贯,教无不赅,尽精微致广大之言,亦至简易可长久之行矣。夫调心,制气,出神,入定之术,五印修之者众矣;往往弟子与师,俱为未达,如临深谷,如履刃锋,一堕邪涂,百牛莫挽,纵有一得,未足揄扬,竟无益于生民,终鲜弘于大道,于是芟夷芜杂,廓清本真,有综合瑜伽之论,则熊经,鸟伸,牛鬼,蛇神之俗,冀其庶乎易焉。而大师固修习瑜伽数十年者也。雷声渊默,目击道存,发大全之灵明,夺造化之炉鞴,预知数十年事,洞见垣一方人。除他身之垢业,解他心之系缠,使愚者智而痴者明,悍者驯而懦者立,治疗沉疴,蠲除疾苦,无俟见人,自然而效。是其密之显者,然非以自表襮于世者也;其神功默运之端,转化推移之迹,虽从师数十年者,亦罕得言其故也。独有四者咸明,了达无碍,同功合德,院母一人。院母密那氏Mira,来自法国,早年成道,源乎耶教,弥漫圣涯。其在学林,夙为作者,文多沉博,艺亦斐如,世界大事,多所前识,预见辛亥革命,早知欧战当起,游历近东远东,至于琫地舍里,则低徊而不能去之,以为降世应身实大声弘之教也如此,且当推及四海,垂于后世,即此海滨一隅之地,将有法侣云集,而二三枯槁之士,隘栋陋宇数椽,曾何足以待之。于是展其鸿猷,助张道化,光芒合发,德泽同敷,应品物以流慈,随根基而示路,当机直指,如响传声。乃一手广辟轩居,扩充道院,敦察膳食,清洁巾单,增设几席,备具器用,振兴体育,严明训练,设立学校,采购图书。倏忽四十年间,远近来皈之士,数近千人,院外之友,不可胜计。遂置平田如干顷,房屋如干栋,土,木,金,石、工场如干所,医,药,疗,养,之室如干处。纺,织,纫,绣,之阁如干楹,已有中学,小学生数百人,今且筹办阿罗频多大学,院母之雕像生祠,立于加尔各答。平时教言,亦尝裒集成书,译为英语,甘地尝读之叹曰:“此滴滴甘露也!”道院分支,所以研究此二师之学理者,遂分设于纽约,孟买等处;信矣神功,难得而测也!愚于大师殁之明年,来游是邦,则见童丱鹤发,男女道流,不染尘情,悠然自得,而香花顶礼者,络绎于途,絃诵声诗,洋溢户外,院友之耕耘者,方事其耕耘,畜牧者敕其畜牧,陶冶者为其陶冶,乐舞者习其乐舞,印刷之事繁兴,建筑之工毕作。而欧美有学求真之士,时莅于斯,民族之畛域皆忘,阶级之分殊未睹,盖于人事则凡才亦能展其抱,同时修道则有志咸能得其方,用能安命乐生,欣欣同化也,于时追随大师二十年以上者尚有八十余人,负戈从者,能述当年,橐笔门生,犹藏旧录,辄就所闻,志其涯略。自惟异邦末学,罕识枢机,曾何足以仰赞高明,传扬鸿烈。亦迻译其著作数种,贡我学林。
论曰:夫据乱之世,人心之苦,殊患乎有身矣。天之将觉斯民也,且示以“超心”之人表也。人类而进化耶,必极乎“超心”之臻至也。孟子曰:充实而又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吾于二氏见之矣,谅哉!
综大师平生事迹,可分三时期。
一:教育时期。
二:革命时期。
三:弘道时期。
兹分述之,而糸之以年。虽然,请先略叙其地望世系:
印度孟加拉省,加尔各答城北约十一英里处,有一小镇,名恪那迦,位于呵格里河西岸,富庶之区也。十九世纪印度伟人,如罗摩克黎史拿,如罗摩汉,皆出生其地,葛施一姓,为当地大族。
祖父学者,为该地闻人。
外祖父为印度国家主义先驱,全印度“梵学会”会长。卒于一八九九。氏尝有诗纪念之。
父克黎史拿敦葛施,尝游英,入亚柏甸大学,得医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不为故乡所容,婆罗门众不纳尝游外国之人,必强其行“净化礼”而后可。不从,遂鬻其故乡之宅,行医于外,负盛名。常居科那城,该城有中学纪念之(一八四〇至一八九二)。
长兄名彭诺夷蒲商葛施,为文官。
仲兄名摩乐摩汉葛施、为大学教授。
大师为克黎史拿敦之第三子。
妹名萨罗吉尼葛施。
季弟名巴林陀罗葛施。
姊妹凡五人,后皆成名。
第一 教育时期
壬申——一八七二,八月十五日午前五时,生于加尔各答。
丁丑——五岁,随二兄读书于喜玛拉耶山麓,大吉岭罗连多道院小学,凡二年。假则归科那。
已卯——七岁,随父母及二兄一妹往英国。居孟却斯特英人德列维特家。
德列维特,拉丁学者也,教以拉丁文,英文,其夫人则教以算术,历史,地理,法文等。
是年,父归国,母留居英国,弟巴林陀罗生;其母次年始携其弟妹归印度。
甲申——十二岁,时其二兄皆读书于小学,氏则未尝入学校。是年,德列维特徙居澳洲,乃以三童托于其友名阿克乐夷德者,此氏之又名阿罗频多阿克乐夷德葛施之由来也。寄居于德列维特氏时,其父年致金三百六十镑,为三子教养之费。
乙酉——十三岁,往伦敦考入圣保罗中学。校长嘉其拉丁文成绩之佳,亲教以希腊文,奇敏,旋入高班。其他功课考试,得奖品甚多,课外则博览欧洲文学名著,乃学德文意大利文,亦略学西班牙语。始学为诗。时父或不以时寄资,故读书殊辛苦。
庚寅——十八岁,入剑桥“国王大学”,以希腊,拉丁文成绩优异,得高级古典文学奖金,年八十镑。又得印度公务人员储材补助费。然大学费用,时或不足也。始学梵文及孟加拉文。
壬辰——二十岁。储材补助费停止,当参加印度公务人员考试,诸科皆中程, 、独骑术一科不赴,落选。盖非其志也。后若干年,其友尝询以此事,则曰:“此为不显违父命之惟一方法耳。”
癸巳——二十一岁。至是读书于伦敦为第九年,二月归国。登岸时觉胸次大沉静。先是误传阿罗频多乘船归国,船破于里斯本附近海岸,父病,闻讯增伤,旋卒,不及见。而其所乘船固久后始启程者也。
是年,始为巴洛达土邦文官。由此居留是邦者,凡十三年半。
据其兄之记述,则氏童时极温艮可爱,然气性特强固。一家兄弟姊妹,皆和好雍睦。大学时与同学数人组一“莲花剑学社”,议论国事,然该社不久分散。其父虽欲其全受英国教育,然亦数数剪印度报纸寄之,多记当时政府不公平之举措云。
第二 革命时期
第二时期,方值英年,全部接受本土文化,又参加革命,为秘密结社之魁;而坚志求真,终于证道。
癸巳——二十一岁,始为巴洛达土邦文官,于伦敦时已受聘者也。任务清简,乘闲研习梵文及本国诸方言。
甲午——二十二岁,始回孟加拉省亲,其母几不识之矣。
秋间,撰文批评孟加拉文学家邦金之著作,盖时已熟谙本省语文矣。而自上年以还,时时为孟买报纸曰《印度之光》者撰政治文字,言论颇激烈。尝以为至诚即力量,而国民大会领袖之流,多非至诚谋国云。
乙未——二十三岁。始教法文于巴洛达大学,每周六小时。时时寄资于母及妹,其长兄已为卓毕哈土邦文官,然用费多;其仲兄虽为教授,而已婚,家用甚繁,皆未能寄资奉母。
已亥——二十七岁。为巴洛达大学英语正教授,假中辄省母,数年以来,自奉殊菲薄,而治学剧勤,购书常大件车运。至是已完成梵文二大史诗之英文译稿(即摩诃婆罗多诗及罗摩衍那诗也)。当代名译家杜德读之,怅然曰:“读君所译,乃悔余所出版者矣!”
庚子——二十八岁。巴洛达大学校长请于邦王,聘其为该校永久教授,邦王许之。然时时谘以要事。——是年,遣巴洛达军中一少年名查丁者,携革命方案往孟加拉,延揽人才,募集资金,准备起事。
辛丑——二十九岁,以印度古礼与密蓝里尼氏结婚,后若干年,其友问之曰:“君既自知当处革命中心点,又何为而结婚耶?——此问君不欲则不必答我也。”则曰:“我当时自以为犹将以学术终身矣,何碍于结婚耶?”婚后数年,氏以革命奔走四方,而夫人亦从一女道师修道去矣。
是年弟巴林来依,因授以革命方略。
壬寅——三十岁。假中游密得那坡等地,联络革命志士,立誓结盟,在加尔各答与密悌尔誓,后此人结合革命青年达数万人。在密得那坡,与赫乙摩昌德罗达斯誓,则手薄伽梵歌一本,剑一柄,誓其不顾任何牺牲,当为祖国争独立自由,不泄秘密云云。暗中立于孟加拉省之革命中心点六处。盖秘密结社之事,由来已久,氏之祖父,亦缔造秘密会社者也,诗人泰果尔尝加入之,顾皆少成效;独此时则弥漫全国,革命情绪因而高张矣。遣弟巴林往加尔各答,佐助查丁之事。
癸卯——三十一岁,往加尔各答,调解诸派之争。时巴林组织青年学生,教以柔术击剑骑马等事,而查丁则加以严格军事训练,巴林时不以为然。氏因仍使查丁继其事,而以权归之于所组最高干部五人之委员会。及氏返巴洛达,该委员会又无形解散。小革命团体正多,意见殊难一致矣。
四月与邦王同游喀什米尔,于商羯罗阿阇黎庙,忽体悟一宇宙之大空寂境。
甲辰——三十二岁。参加孟买国民大会。
始精修瑜伽,晨静坐三小时,暮静坐二小时。平时每日写英文诗或十行或八行;至修习调气之术后,神思大朗,半小时可为诗二百行。由是记忆力大增,灵感奔注,体魄强健。
九月,任巴洛达大学副校长职。
巴林入印度中岭山脉,觅地为党人建立一“印度母国”之庙,染疾而归。假中频往加尔各答,接见重要革命领袖。
乙巳——三十三岁。四月至九月,代理大学校长职。冬间,密遣青年赴欧洲大陆,学习军事,及制造炸弹等术。时仍修习瑜伽无间。
丙午——三十四岁。二月,往孟加拉。时省中爱国运动大起,盖上年九月,总督有分孟加拉为两省之议,全省面积约十万六千五百方英里,印度教徒千二百万人,回教徒千万人,划分两省,于行政为便云。而爱国分子反对之,有抗议,绝食,游行,焚货等运动。至是而愈演愈烈。后总督以他事罢去,而该案亦无形稽搁。
七月,往加尔各答,为《爱国日报》(此报之名直译乃《敬礼母国》)编辑。以与巴洛达之关系未断,请停薪之假一年。主持编辑之事,则不出名,而组一委员会尸其责。若有诉讼之事,则可由会中任何一人出而应之。如是而工作进行,可以无碍。八月,就孟加拉“国家大学”校长职。先是加尔各答大学,以爱国运动事故,开除学生二百余人,皇皇无所归,遂有人损资十万卢比,建立此大学容纳之。校长薪俸,月才百五十卢比,约当巴洛达月薪五分之一。自以组织大学之事属之他人,而暗中从事结社等事。
十月,积劳致病,发高热,居留外舅家医治,渐愈矣;强起治事,十一月而病复发,迁地德阿迦疗,十二月稍痊。乃参与加尔各答国大党人大会,极力调和急进缓进两派之争,重要政治方案乃得通过,党人始以“国家独立”一语为目标。
是年,初与诗人泰果尔为友。
丁未——三十五岁。春间居德阿迦疗养。
自氏编《爱国日报》以来,一纸风行,七月乃有星期增刊。常时倡论自主政府,国家教育,抵制外货等事。主张消极抵抗,如诉讼不入外人法庭,读书不入外人学校,不纳赋税,以至于应当违犯不公平之法律等,为甘地运动之先驱,四月间撰社论十余篇,专事分析“非暴力运动”(即“不害主义”)与消极抵抗不同之处。凡此犹皆和平之言。又时复昌言恶势力过强,不得已而用武,乃势所必至。如大梵仙人修道时,罗刹等滋扰过甚,亦不得不藉刹帝利人之弓箭射杀之云。
又暗示其激烈手段为合理。其持论多类此。当局数度搜查该报馆,馆人离散,氏从德阿迦来重复组成之。政府累欲伺隙中之以法而未得也。七月杪,以该报登载《印度人之政治》一文,违碍当局,政府遂下令逮捕,旋交保释出。以诉讼关系遂辞“国家大学”校长职。辩护理由,则该报原系转载他报文字,责有攸归,又查报馆簿籍,则氏以八,九阅月之期间,仅有稿费五十卢比,则与该报之关系殊属轻微云。——从来秘密撰论,罕为世知,至是而名乃大著;泰果尔之《敬拜阿罗频多》一颂诗,作于此时。
十二月,秘密社会中人谋刺孟加拉总督,掷炸弹于其所乘火车,未爆。十二月末,国大党人开会于苏拉,急进缓进两派大讧,会议破裂。开会前后,氏奔走各处演讲,疏通诸领袖意见。
戊申——三十六岁。频年从事革命,未遑修习瑜伽,至是年正月初,乃访得一瑜伽修士名李黎者,同习静坐,三日而诸念皆寂,视万事万物在一超上大梵之宇宙真性中,有如幻相。适孟买革命团体邀请开会,因约李黎同往。会当演讲,因问李黎曰:“余诸念皆寂,何由演讲耶?”曰:“汝祷告可乎?”曰:“我祷告亦不能矣。”李黎曰:“第前往,我等为汝祈祷、汝礼大会群众已,自有言可说也。”乃往,中途瞥见报纸一行大字标题,开会时,忽忆该一标题,遂发挥其义,言论乃滔滔而出,然其心中一玄默至寂之境,亦未尝失也,秘密接见卓达罗溥蓝尼于巴洛达,口讲指授凡三日,教以革命方略,后来该人领导戈遮罗地方之爱国运动,云飞风起,皆氏发其端之力也。
二月间,巴林邀李黎往加尔各答,授青年以瑜伽之术,李黎始悉诸秘密事,因语社中诸人,谓“暴动暗杀等事,不能与精神修持同时并作也,适足以促败亡耳”,巴林等人不从,已而果有五月之变。
李黎别去,氏因请开示,李黎乃详说此后修为之方,氏因偶说其心中涌出一咒,李黎忽止,问“此后可否全依授此咒语者耶?”曰:“可。”曰:“是则无烦我多言矣。”四月,党人掷弹刺地方法院院长,未中,误杀英籍夫妇二人。
五月,居加尔各答,时秘密结社事机不密,五日晨醒,则警探布满其床前矣。同时前后被捕者,其弟及其余革命同志三十四人,另一系九人,全国哗然。
此次被逮时,搜去所译史诗稿件一大箱,该稿至今遗失。
公诉始于五月十九日,其妹萨罗吉尼,始申诉国人筹款,谓氏已誓身许国,平时未蓄一文。诉讼费用六万卢比。——此即著名之亚里坡炸弹案件也。审查事物四千件,证件三百余点,传到作证者二百余人,八月爱国青年杀作证举发者于医院中,旋自缢于狱。由是诸人皆分别监禁。审讯年余始竣。
氏居狱中时,日唯沉默,唯听其律师达斯辩护,寂无一言。但读薄伽梵歌及诸奥义书,精进无懈。一晨,忽然开悟,见圜墙内外,处处皆是涡苏天,一隙一尘,光明辉赫,一草一木,笑颜熙怡,喜悦充于囹圄,至乐溢于肺腑。初疑幻相,久知不然,从此无疑,了然明彻。偶尔集中思念,自问升举果有其事耶?忽觉此身上举,略略触及地面,而浮空跌坐者久之,亦未尝用气力也。此后在定境中,闻维卫迦难陀亲为说法,解释一修持上之幽奥问题,凡二星期,疑释而其声亦寂。维卫迦难陀者,罗摩克黎史拿之大弟子也,为大瑜伽师,去世未久,有名欧美,今有演讲集十余册行世。又尝试行绝食十一日,仅体重减轻十磅,而心境泰然,不施膏沐,而长发极柔泽。
己酉——三十七岁。
是年二月,刑事检察官被刺。
四月十三日,陪审官二人宣告其无罪。达斯律师最后一辩,极为有名。
五月九日,判决无罪,乃出狱,余三十余人被判罪轻重不等。
氏时沉默几一年矣,出狱时谓其弟巴林及制弹学生乌拉斯加曰:“汝等监禁而已!”乃次日皆判绞刑,后上诉至高等法院,九月,减为有期徒刑二十年,流放安图门岛,后皆不及期满而获释,如其言。巴林出狱后,撰《流放中之经验》一书行世。氏尝谓人不可作预言,此乃人性上之弱点云。
时爱国运动消沉已极,乃依其从姑而居,仍在加尔各答,姑丈则以爱国运动亦系狱于阿格罗,后竟殉国。乃独自发行英语《行业瑜伽》周刊一种,孟加拉语《达摩》周刊一种。
五月在乌达罗坡地方演说,归革命事业于神力,听众万余人,演词极有名。
七月,得女革命家而为大修士黎末蒂多之密讯,政府又拟中之以法矣,劝其离印度暂避,氏曰,“余发表一文,可以免也。”乃发表致国人书,陈六事,一曰:用和平手段,坚忍,守法,自助,作消极抵抗。二曰:充分接近缓进派,组联合国民大会。鉴于苏拉会议之分裂也。三曰:不合作,不受政府管制。四曰:继续抵制外货。五曰:推爱国运动至于外省,期遍全印。六曰:立合作社,不违法律,而使工人自助,收国家进步之实益。一—已而闻讯,当局读此一文,果取消逮捕之议矣。
九月,主持呵格里区(包括加尔各答城)地方政治会议,时缓进急进两派水火,多因氏斡旋其间,遂未至决裂,通过要案多起。
是月,又参加全省政治会议于巴利萨。
庚戌——三十八岁。
正月得密报,警探正严密注意其行动,查钞其往来信件。
二月,暴动暗杀之风又炽,主持爱国运动者,往往不能禁,月杪得实讯,警探正来搜查周刊社矣,乃避地法国属地昌德那歌,凡四十余日专习瑜伽。以周刊事属之黎末蒂多。
四月四日,乘海船潜抵南印度属地琫地舍里,从此脱离实际政治,终身不出。
第三 弘道时期
第三时期,自庚戌隐居,迄庚寅顺化(一九一〇至一九五〇),四十年之间,皆隐居琫地舍里,其间事迹,多菲外表可见。初来,生活艰苦,居常一桌二椅,亦无仆役,徒众四人而已。尝秘密绝食二十三日,而日行瑜伽,散步,写作等事如常,身心皆了无变化。至第二十四日复食,即进常量,亦无增减,在常人久禁食而复食,必始进极少量也。壬子年,印度政局紧张,当局时时欲枉加之罪而绳之以法,顾地属法国管治,法国人士素重民主自由精神,不肯引渡政治人物,于是有人暗中设计,欲以勇士得闲劫持之离境矣。氏时危楼独处,门徒得密讯,则日夜持武器在楼下室中守护之。久后其事乃已,盖设计者为地方霸徒,其敌党以选举弊案控告之,政府已下令逮捕,闻风而逃矣。癸丑,有来琫地舍里疗养肺疾者,求氏之精神佐助,其庖人亦孟加拉人也,因为氏治馔,久之,与诸人皆相得。相处半年余,庖人求代,始自白其为政府密探,献其所得资,忏悔流涕而去:由此可见氏虽隐秘侨居,而政府当局,固时时伺察其动静也。甲寅,第一次欧战起,政府颁布紧急法令,时侨寓法属地之革命志士,人人自危,多思逃往域外者,氏独泰然不为所动。然有旋印度者,即以紧急措施而被监禁,四年始出也。是年三月廿九日,法籍院母密那氏抵琫地舍里。
八月所编英文月刊曰《阿黎耶》者出版,该刊物继续八年之久,其杰作如神圣生命论,即在该刊所发表者;乃平生学说之所寄托。其文后皆集成专书;此即俗所谓个人杂志者也。继之者,则为《前进》杂志,则诸门人所编者,发扬本师学说而已,至今犹出版。与《阿黎耶》杂志同时发行者,有法文之《大综合杂志》,内容多译自《阿黎耶》,然七期之后不继。
甲子(一九二四),院母始每日为院友祝福。每晨院友趋前一见,赐花一朵,此事至今卅年无间。
丙寅(一九二六)五十四岁,氏乃隐居一楼,除院母外,世人皆不得见,大小院务皆托之。虽弟子有问,亦以书札。然每年亦四次受谒,诸人鱼贯过其前,一礼而退。从此二十余年,足不下楼,以至入殓而归土。
甲戌(一九三四)六十二岁,甘地南游,欲来琫地舍里,氏驰书谢之,不肯见。书在邮局稽迟,甘地未及知也。及至,乃遣门人往谢之,终未相见。甘地在被刺前数月,有书至某修士,盛赞道院工作云。
晚年,著论稍多涉及世界局势,第二次世界大战方起,乃断言轴心国必败。时印度革命领袖鲍斯,欲藉轴心国之力以解放印度。氏曰:“此人无望矣!与阿修罗为役,何可救哉?”鲍斯旋于战时飞日本,机焚殒命。大战告终,印度濒于独立,时有克里蒲斯和缓使印度自立方案,当局犹豫未决,氏遣弟子往德里说甘地诸人接受之。使行,则曰:“此亦所谓无愿望之行业矣!”盖预料其无功也。已而印度全部独立,然氏于若干年前,已说印度当不用武力而得解放。人问之,则曰:“汝何知!得解放而后血流全印度矣!”人怪其言。旋有印回相屠之乱,遣使,盖有见于机先,欲泯除大乱于未发也。若此之类,盖虽隐居以求其志,不见凡人,而绻绻故宇,殷心于转化人间,未尝一日忘情于天下事也。
庚寅之冬(一九五〇年)七十有八岁,微微不愈,始将平生所为长诗(Savitri)一卷定本,口授完毕。十一月二十四日,最后一次受谒,十二月四日,诸病象皆已,起坐,有侍者始敢问曰:“老师不用自己之力,除此病耶?”曰:“不也!”问曰:“何以不耶?老师不用自力,病何得而愈耶?”曰:“不可说也!非汝辈所知也!"遂寝。以次日晨二时示寂。天竺之俗,人殁不得过四小时,即当火葬,独瑜伽师不得火葬。大师示寂之后,容颜焕然如生时,若神识之犹驻者然。十二月九日暮,门人始殓而葬之院地。于时五印摧悲,遐方震悼。呜呼!卓已!